偶感

知堂先生有《希腊人的好学》一篇短文章，讲的是古希腊书呆子的故事，我们读了犹如读一篇神仙故事，虽然那两个书呆子一个就是几何学老祖宗欧几里得（Euchlid），一个是古代最大的力学者兼数学者亚奇默得（Arhimedes）^[12]。那样好学的传统于咱们中国人很陌生，故我们听了犹如神话一样的好玩了。皇帝问欧几里得，可否把他的那学问弄得更容易些，他回答道，大王，往几何学去是并没有御道的。有一弟子习过设题后问他道，我学了这些有什么利益呢？他就叫一个奴隶来说道，去拿两角钱来给这厮，因为他是一定要用他所学的东西去赚钱的。亚奇默得于基督二八七年前生于须拉库色，当他的故乡与罗马抗战的时候，亚奇默得先生造了许多力学的器具，把敌人的船弄了一些恶作剧，沉没到海里去或是碰在岩石上粉碎了，然而他老先生自己对于这些玩艺儿颇不满意，以为学问讲实用便是不纯净。须拉库色被罗马所攻取，他叫一个罗马兵站开点，不要踹坏地上所画的图，遂被杀。这是希腊人的荣誉。知堂先生还有一篇短文章，可以说是对于乞食的礼赞，“一切生物的求食法不外杀，抢，偷三者，到了两条腿的人才能够拿出东西来给别的吃，所以乞食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指出一种空前的荣誉。”这个荣誉又归印度人拿去了，印度人乞食与布施的意思真是人类的光荣，从我这一个中国的懒人的立场说，除了发愤忘食较为切近生活之外，最理想的办法还是乞食。我此刻所想谈的其实是恋爱问题。今天无意之间翻得以前在大学里一本英文练习簿，第一页上铅笔写的几行英文，一看知是摘抄Shelley^[13] 的一句半诗，现在也不必去查考原诗，将这一句半引来便行：

True Love in this differs from gold and clay，
That to divide is not to take away.
Love is like understanding，that grows bright，
Gazing on many truths'
……

意思是说，爱情不像金子也不像土，分开了并不就把他拿走了。爱情好比是一个人的智力，注视的真理多，乃放光明。我今番看了英国浪漫派诗人这一句半诗，不觉大吃一惊，即是说我对于这一句半话很是隔膜，不知做学生的时候为什么抄下来了。我觉得中国书籍里没有“恋爱”这个字，我们也就没有恋爱的光荣了。大凡传统里所没有的东西，也就不必去捏造，没有什么东西并不就没有光荣，只须说明没有什么东西便好了。中国有“好色”二字。孔子言未见好德如好色，又言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庄子也以毛嫱丽姬人之所美，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喻天下孰知正色。宋玉有《好色赋》，也以好色与守德并称。食色二事，中国确是平等观之。这个不能不说是很合理的看法。而且人与动物平等。人与动物平等，正是人类的健康。到了《国风》好色而不淫，哀而不伤，也正是健康。《论语》有一章书，我近来始懂得，我且抄引了来：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孔门这样说诗，这样说礼，说礼为后来的事，然后诗与礼是人类的文明。人类不进于文明，于是求降为野蛮乃事理之不可得者也。野蛮即健康，人类的健康则有待于文明者也。孔子说绘事后素，即是说文采后于质地，子夏乃悟到“礼后”，可见礼是有趣味的事情，是最高等的事情，难怪孔子以非礼勿视听言动的话告诉大弟子颜回也。中国圣贤不讲恋爱，却言学礼，言学诗，我以为是很美满的人生观，亦即中庸之道。后代的文人学者，不是登徒子便是道学家，摩登男女乃讲恋爱。我今觉得不讲恋爱或者还是一件文明，与希腊人的好学印度人的乞食同日而语之，无非是表示我提倡本位文化之至意，即是说我也很摩登。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