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官令仪

花蕊夫人和孟昶

乱世似乎更容易出美人，西施、貂蝉等皆逢乱世而出。其实，并非乱世多美人，而是美人身处乱世时与政权的关系更为微妙，更容易成为一枚棋子或背锅侠。

那些站在风口浪尖上，有倾城倾国之貌的佳人，想不被人看见，很难。五代十国时期的后蜀，就有这样一位佳人：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是后蜀亡国之君孟昶的贵妃，也是大宋开国之君赵匡胤的新宠。后蜀亡国时她写的一首诗，让十数万男人羞愧汗颜。

她的美貌是她的原罪，赵匡胤弟弟赵光义，因得不到她而羡慕嫉妒恨，在一次狩猎时一箭射死了她。她遇上这三个男人，是幸也是不幸。

那个为她写词的男人，亡国了

五代时被称为花蕊夫人的，有好几位，而她，则是最独特的那一朵。

“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最是花中的那一点娇蕊，让人心醉神迷，她是那样的楚楚动人，那样的柔弱无助。

934年，孟昶继位为后蜀国君。孟昶为人风流，即位后四处搜罗美女，充盈后宫，花蕊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花蕊夫人本姓徐，是一名歌妓。她是四川青城人，据说是前蜀王建小徐妃的侄女，小徐妃也叫花蕊夫人，但生逢乱世，花开不过一春，更何况是娇嫩的花蕊。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无意争宠，却被群芳妒。

刚继位时的孟昶，也还不错。他衣着朴素，注重农桑，还专门为官员们写了一个座右铭《官箴》，让官员们背熟：“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特为尔戒，体朕深思。”

孟昶的意思就是，你们的俸禄，都是揩自民众的油，身为父母官，不能不仁慈啊！我特地给你们训话，你们要体谅我的良苦用心。

前期经济发展，蜀地无战事，孟昶开始骄纵起来。他不光沉迷于花蕊夫人的美色，还将嫔妃之外的后宫佳丽分为十二等级，每天茶余饭后只要有闲暇，便将后宫侍丽召至御前，点选身材婀娜、姿容秀丽的轮流宠幸。

身体吃不消？没关系，孟昶有秘方。欧阳修曾说“昶好打球走马，又为方士房中之术，多采良家女子以充后宫。”

孟昶讨女人欢心很有一套，他不仅有方士秘术，而且舍得为女人花钱，还能写词谱曲，雅好风流，花蕊夫人自是很喜欢他。

花蕊夫人长袖善舞

花蕊夫人喜欢芙蓉，孟昶便命人在城墙周围栽满芙蓉树，灿若云霞的芙蓉花环绕四十余里，把成都装点成了一座锦绣之城，“蓉城”的称号由此而来。第二年花开锦城，花蕊夫人心情愉悦，赏花时赋诗一首：

《芙蓉调》

去岁种花今已成，惊鸿倩影趁芳芬，

天姿国色婵娟隐，丰韵疏枝云雀鸣。

淡朗秋风窗前月，微馨夜露梦中人，

君王若问奴心事，直欲芙蓉遍锦城。

花蕊夫人喜欢牡丹，孟昶便让成都家家种植牡丹，还派人到各地搜集优良品质，移栽宫中，建成牡丹苑以供游乐。至今成都的天彭牡丹依然保留有若干古老美丽的品种，陆游在《天彭牡丹谱》中曾说：“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天彭为第一。”

花蕊夫人是才貌双全的佳人，牡丹激发了她的诗性，于是又赋诗一首：“牡丹移向苑中载，尽是藩方进入来。未到末春缘地暖，数般颜色一时开。”

孟昶和花蕊夫人日日欢愉，还经常设宴和群臣共赏牡丹。每天锦衣玉食，孟昶面对宫廷御宴早已腻味，花蕊夫人便用红姜煮白羊头，用石头镇压，以酒腌渍，切如纸薄，风味无穷，美其名曰“绯羊首”。

孟昶怕热，便在摩诃池上建了一座和泰姬陵差不多的水晶宫殿，用楠木做柱，琉璃为墙，夜明珠悬挂在殿中央，晚上和星光映衬，真可谓流光溢彩，光影氤氲。

在这水晶宫中，那个肌肤白里透明像玉石雕成的美人，轻抚琴弦，微启朱唇，唱着忧伤的歌曲。这曲是孟昶所谱，叫《万里朝天曲》，意思自然是希望周围的国君都能不远万里前来后蜀朝拜。

然而，女人的第六感让花蕊夫人觉得，这不是一首好的曲子。孟昶如今整日耽于享乐，万里朝天，很可能是他去朝拜别的国君，果不其然，孟昶后来就去朝拜了大宋。

不过此时此刻，在这夏末秋初的水晶宫中，孟昶躺在青玉枕上，望着花神一般的花蕊夫人，早已意醉神迷。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摸到了花蕊夫人的冰肌玉骨，心中快意盎然，已不知今夕何夕。

花蕊夫人见此情景，柔声说道：“陛下擅长词翰，何不为臣妾填一首词呢？”

孟昶看着眼前如月华一样的美人，一挥而就写了一首诗并谱了曲：

《玉楼春》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一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夜凉如水，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花蕊夫人长袖翩翩，起舞弄清影，不似在人间，而孟昶，则显得怅然若失。

他怕失去。花蕊夫人曾多次劝他砺精图治，他总认为蜀地山川险阻，不足为虑。可如今，他派去宋都汴梁打探消息的孙遇、赵彦韬回来说，宋太祖赵匡胤打下荆、楚二州后，认为攻蜀的条件已经成熟，“水陆皆可趋蜀”，如今正在积极训练水师，作入蜀的准备。

孟昶不想成为一个亡国之君，但他没这个本事，要是再早二十余年，他刚继位那会儿，可能还可殊死抵抗，挽回一下局面，可是在骄奢淫逸了二十多年后，他已失去了对抗宋王朝的资本。

就在孟昶和花蕊夫人在红绡帐内夜夜笙歌的时候，北边的赵匡胤在陈桥“黄袍加身”，取代后周称帝，建立了大宋。宋朝建立后，已先后攻灭了十国割据政权中的荆南、武平。

964年十一月，宋太祖赵匡胤发兵六万，分两路进攻后蜀。北路沿嘉陵江南下，东路溯长江西进。孟昶得知后，命王昭远为北面行营都统，率兵数万在剑门关外迎敌作战，结果后蜀精兵被全歼，后蜀灭亡只在朝夕。

965年正月，宋军包围成都府，十四万守成都的蜀兵不战而溃，孟昶对花蕊夫人说：“我父子以丰衣足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竟不能东向发一矢！”孟昶于是自缚出城请降，后蜀灭亡。

蜀国自古温柔乡，少不入川，入川堕志

那个俘虏宠幸她的男人，薨了

后蜀亡国的时候，春节刚过，正是绿柳才黄的时侯，孟昶，花蕊夫人一行三十三人被押赴宋都汴梁。

早在攻蜀的前一年，赵匡胤就命工匠在汴梁建造了五百余间房屋，供帐杂物齐备，以备孟昶投降后用。孟昶到宋后，被封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

一日，赵匡胤在崇元殿接见孟昶。赵匡胤早就听说孟昶奢靡，他的尿壶都是用金、银、琉璃、玛瑙、珊瑚、琥珀、砗磲七宝来装饰的，于是当面斥问：汝以七宝饰此，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是，不亡何待！

孟昶神色松垮绝望，只是偶尔点头，酒倒是喝了不少。

赵匡胤看着自己的阶下囚暗自思忖：借我的酒消他的愁？由他去吧！

可是仅仅七天后，965年六月十一日，孟昶就死了，时年四十七岁。很多人说，是赵匡胤毒死了他，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赵匡胤看上了花蕊夫人。

赵匡胤早就听说过花蕊夫人的美名，真正见了之后，果真天香国色，如花蕊一样娇艳，虽然亡国后神色憔悴，但南国女子的那种妩媚却愈发楚楚动人。赵匡胤是何等人物，他曾千里送京娘都坐怀不乱，但在这个女子面前，他的心乱了。

“听闻夫人在蜀，被封为慧妃。夫人既然聪慧过人，后蜀亡后，有何感想，能否就此作诗一首？”赵匡胤问道。

花蕊夫人本来梨花带雨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她略微沉思，幽幽吟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花蕊夫人说这首《采桑子》是离开蜀国，途经葭萌关时写在驿站墙壁上的，还说当年在宫内孟昶亲谱“万里朝天曲”让我歌唱，本以为是别国万里来朝的佳话，宫中女子也都梳起了“朝天髻”，可那里知道却是崎岖万里前往来朝见你宋主，万里朝天，一语成谶，成了降宋的应验，岂不可叹？

花蕊夫人的朝天髻

赵匡胤连饮三杯，良久无语。后悠悠地说，你再做一首吧。

花蕊夫人再启樱唇，声含怨怒，朗声吟出了千古名诗《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一首诗，让十四万投降将士羞愧汗颜。蜀国温柔乡，最是销魂蚀骨，人们常说少不入川，看来确然。

赵匡胤微微一怔，心中无比讶异，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美人，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亡国之痛，她神色的微妙变化，他全看在眼里。

喝了几杯酒的花蕊夫人脸上飞红，就像汴梁的牡丹一样，让人迷醉。赵匡胤再也端不起一国之君的架子了，他不忍这朵鲜花在他手上凋零，他要好好爱她。

孟昶死后，赵匡胤立马就把花蕊夫人接入了自己的寝宫，不久就封其为贵妃，集专宠于一身。每次赵匡胤退朝后，就常到花蕊夫人处喝酒听曲，好不快活。

966年的一天，赵匡胤下班早，便早早来看花蕊夫人，进屋后发现香烟缭绕，花蕊夫人在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是在祭拜，赵匡胤随口问道：“夫人不知在作何消遣？”

花蕊夫人淡然答道：“长日无聊，寄情于丹青而已。”说着指了指墙上的画像，说“此乃西蜀人供奉的送子之神张仙，蜀中人人皆知。”

赵匡胤向墙上看去，心中一惊。只见画中人穿着紫衫，拿着弓箭，看上去风流倜傥，虽然经过了艺术的美化，但隐约还是能看出来画中人就是孟昶。花蕊夫人在凭吊孟昶，说明他赵匡胤并没走进花蕊的心里，夫人的心里，依然被那个会填词谱曲的亡国后主占据着。

赵匡胤站在那里，万分尴尬。

“神灵宜在静室中供养，若供在寝宫里，未免亵渎。事有天命，夫人不要苦了自己。”赵匡胤说了句圆场的话，就扬长而去。

花蕊夫人在凭吊孟昶，被赵匡胤撞见

花蕊夫人心情极为复杂，她望着这个杀伐征战最终夺取天下的男人，实在恨不起来。赵匡胤对她一直温和以待，孟昶的死不过是天命罢了。但她还是想念孟昶，那个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男人，那个给她写词陪她弹琴的男人。

只是，可怜宫中嫔妃，听闻供奉张仙可以得子，为了争宠，便竞相模仿在宫中挂起了张仙送子图，后来张仙送子的画像流出到民间，民间妇女也多效仿。

可叹亡国君，竟成送子神，这多亏了花蕊夫人的一往情深。

经此一事，赵匡胤心凉似水。他再怎么爱她宠她，也不及孟昶在花蕊夫人心中的地位。这个艳绝尘寰，有着绝世才华与豪情的女子的心，早已跟随孟昶而去了。

又过了四年，970年花蕊夫人被赵光义射杀。

又过了六年，976年赵匡胤也被赵光义烛影斧声弄死了。

那个杀她的男人，让她解脱了

美色人人都爱，爱而有度，懂得节制，才能美满。如果因爱生恨，因爱毁灭，那就过犹不及了。

花蕊夫人貌美如花，能歌善舞，才华满腹，自然很多人爱。孟昶爱她，为她写词谱曲诉衷肠，赵匡胤爱她，愿意做她的护花使者。

然而赵光义，他不仅是个好色之徒，而且是个狠角色，他喜欢上的人，得不到就毁灭，哪怕是美如芙蓉的花蕊夫人。

赵光义是赵匡胤的弟弟，两兄弟平时关系看似不错，经常携手同行，谈论军国大事。可是一旦涉及到美人和权利，这种关系就没有看上去那么好了。

赵匡胤先赵光义一步宠幸了花蕊夫人，加之赵匡胤已经做了皇帝，两人虽是兄弟，赵光义也不敢太过造次，他只能垂涎皇嫂美色，同时因喜欢却得不到而心生恨意。

赵光义恨他的哥哥，也恨陪伴在他哥哥身边的这个绝世美人。

970年的一天，赵匡胤率领亲王和嫔妃们到后苑宴饮打猎，期间赵匡胤劝赵光义喝酒，赵光义说：“如果花蕊夫人能为我折枝花来，我就喝酒。”

赵匡胤不好驳了弟弟的面子，于是便让花蕊夫人去折一枝花来。天真善良的花蕊夫人，顺从地向不远处的一树花走去。她就像一只脆弱而无助的蝴蝶，如今身在皇室，只能任人摆布，哪里有花，她就栖息在上面，喘息而活。

可是，这一次，她去采摘的这朵花有毒，会要了她的命。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赵光义，此时已经引弓搭箭，决定将眼前这朵最美的鲜花粉碎，他“调弓矢，引满拟兽，忽回射花蕊，一箭而死”。

花蕊夫人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倏然倒地，香消玉殒了。血染红了她的身体，就像散落一地的芙蓉花和牡丹花一样，凄美而悲凉。

也许，从二十多年前入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飘摇零落的一生，最是无情帝王家，何况是在乱世。

赵光义射杀花蕊夫人后，赵匡胤自然很生气，但是赵光义是个处理危机的高手，他很会演戏，还没等哥哥发话，他就抱着哥哥的大腿哭开了：“陛下方得天下，宜为社稷自重，远离酒色!”

社稷为重，远离酒色，多么冠冕堂皇而有无可辩驳的理由啊！

赵匡胤固然生气，但当着这么多亲王的面，他也不好为了一个爱妃而痛哭流涕或大发雷霆，于是只能假装“吟射如故”。

只是从此，赵匡胤和赵光义两兄弟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赵光义对于未来的皇位志在必得，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可以不择手段，绝世美人杀得，兄长何尝杀不得？

976年的一天，赵匡胤在自己寝宫召见赵光义。赵匡胤摒退了左右内侍，只剩兄弟两人喝酒谈心。赵匡胤拿赵光义当兄弟看，没有设防，所以把赵光义留下同寝，但赵光义不这么想，他有自己的野心。

当夜，兄弟两不知因何事争吵了起来，在门外的侍从只听到赵匡胤大喊“好为之，好为之”，然后就是烛影闪烁，斧声叮当。之后，赵光义离开寝宫，连夜回了自己的属地。

第二天清晨，赵匡胤驾崩。当天，赵光义抢先侄子赵德昭一步入宫，即位当了皇帝，是为宋太宗。979年，赵德昭因受宋太宗训斥，自杀而死。

赵光义，这个杀了花蕊夫人，害死哥哥，逼死侄儿的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宋太祖兄终弟及

社稷为重，远离酒色，这句赵光义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但他转身就忘。

975年，南唐李煜兵败于赵匡胤而降宋，被俘至汴京，封违命侯，和他一起被俘过去的，还有他的爱妃小周后，这也是一个绝世美人。

赵匡胤死后，赵光义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强占了李煜的爱妃小周后，不久，李煜就离奇的死了。

有人说，是赵光义毒死了李煜，一代文学明星就这样陨落了。李煜死后，赵光义更加肆无忌惮，她多次强迫小周后，还命画工现场作画，可谓荒唐。

此时，幸亏花蕊夫人已经死了，不然她将和小周后一样，遭受摧残折磨。赵光义的那一箭，让她彻底的解脱了。她不再背负亡国之痛和失去爱人的悲苦，她终于如花一样，萎凋在了地上，化作了春泥。

如果不能优雅而有尊严地活着，那么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娇嫩如花蕊，终究熬不过寒冬。

三个男人中，最爱她的，无疑是孟昶，赵匡胤当然也爱她，但是赵光义，却连爱她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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