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倌的家在一个高台台上，左边三丈是牛圈。牛圈的后边，是连绵的大山。牛圈前下五丈，是堆放牛粪的地方。牛倌的家和牛圈中间，是一条小小的河沟。

牛倌是最合适的放牛人。他的家在山脚处，牛们上山吃草方便，路上不会糟蹋庄稼；牛倌家左边有小河沟，牛们饮水方便，不用到大河边去。牛倌家与牛圈中间的小河沟两岸，有两行两抱粗的老柳树，老柳树杈，冬天可以推放玉米杆，它是牛冬天的食物。

牛圈、牛粪在牛倌家的左边。本地从来只刮西北风，所以牛粪不会臭到牛倌家的人。

村人选牛倌，是蛮有眼光的。

牛倌是一个勤快的老汉。他早晨和下午，把牛赶到山上去放。牛吃野草，他去割柴。中午，牛倌去挖一些黄土，晒干，垫在牛圈中；有时牛倌就把堆积在圈里牛粪起出来，用手推车送到牛粪堆上。粪堆在下坡，推一车粪几百斤走下坡路，一点也不累。牛粪堆成了一座小山。春天，种地的农民，挖开牛粪堆晒干，运到各处的土地上撒开，再放上种子，就会长出玉米、黄麻、大豆、麦子。用牛粪，土地不会板结，庄稼长得好。牛是农民的帮手，村人除了用它耕地，也用它拉磨。

妇女常来牛圈牵牛去磨坊拉磨，于是就在牛粪堆前踩出一条小道。穿得花花绿绿的妇女来来往往，都不觉得牛粪很臭。原来，牛的消化能力很强，嫩草完全让它们消化了，所以没有臭味。牛粪堆在露天地上，太阳晒风吹，变得黑乎乎，硬得跟铁一样。表面坚硬光滑的牛粪壳，臭气没办法散逸出来。牛倌三爷爷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

"吭！吭！"有人咳嗽了。我知道，有小朋友不满，我这么一直讲和牛粪有关的事，他们不满我写"牛粪体"童话。准备团结起来要把我赶出童坛。我还是知趣一点，去说说和牛粪相反的事吧。让我们亲爱的小朋友高兴起来。

牛圈前那座黑黑的小山，一直是黑黑的。可是春天的一天，牛粪堆的顶上突然出现了一根小棍子。牛粪上插根棍子不奇怪，经常有小孩子来这座小山玩打仗，也许是他们把"枪"遗忘在小山上了。没人去注意这些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干什么。它们叫什么名，大人们都记不住，只是叫他们某某家小子或某某家丫头。人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何况玩具呢。

一场春雨之后，那根棍子长出了绿芽。

棍子长芽也不是稀罕事。本地人种柳树，用铁杠在河边钻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小洞，再砍一根柳枝插到洞中，春风一吹，它就活了。柳树命贱好活。没有人注意到牛粪推上一根棍子发芽了，隔几天就出牛圈粪的牛倌也没注意。这老头是一个近视眼，你就是站在他面前，他还会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他会留心一根棍子发芽的事吗？

又过了一个多月，这枝发芽的根子开花了。

花在山里多的是。山里有无数野花。像百合啦，玫瑰啦，野菊花啦，麻杆花啦，指甲花啦，随处可见。山里人走过花前，看都不看一眼。看花肚子不会饱，花又不会给他们生儿子，看花能咋的？

农民是很实在的人。他们不搞那些虚头巴巴脑的事。

可是年轻的妇女不一样。她们结婚时间不长，婚前向婆家要的新衣服还没有穿烂，姑娘苗条的身材还没有变形。年轻媳妇总是会表现出爱美姑娘的一部分特点。

这一天，李家的小媳妇美美来牵牛，婆婆要用石磨磨荞麦。没牙的老太婆说电磨子磨出的荞麦面有柴油味，不好吃。要小儿媳妇和她一块用老古董石磨磨荞麦。小媳妇美美拗不过婆婆，就来牵牛。

路过牛粪堆的时候，美美一惊一乍地叫起来，"三爷爷，你种的这是什么花？开得这么好看。"

牛倌捋着白色的山羊胡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嗬嗬！我一个马上要钻土里的人，还种花啊。你不要逗我一个老头子了。"牛倌以为美美逗他玩。

美美说："我没有哄你，你看，这粪堆上真长有一朵花，开得这么大，这是啥花啊。"

漂亮的女人，总是有人理的。美美一喊一叫，三爷爷的儿媳、孙媳、孙子、孙女一大帮人都端着饭碗来看了。

是什么花，没人认识。花朵开得很大，有小碗那么大。说它是玫瑰吧，开得这么大。说它是月季吧，它不是木本，有很细的藤蔓。说它是牡丹吧，本地这么冷，怎么会有那么高贵的花？说它是野花吧，却只有一株……

美美看了半天，搞不懂是什么花。她嘻嘻地笑着，"三爷爷，这是什么花你一定知道，你老一辈子见多识广，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哼，说不定就是你种的，你人老心不老，爱看花，爱闻花香，只是不说话罢了。"

三爷爷乐得大笑不止，口水从嘴里流出来，粘到了白胡子上。

三爷爷一辈子走州过县，见过世面。娶的儿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特别是小儿媳妇，是方圆二十里有名的美女。可惜三爷爷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矮，一个比一个丑，全是猪嘴猴脸眯眯眼。人们都说三爷爷的小儿媳妇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美美听婆婆说起过这些事，这时看到三爷爷的小儿媳也来看花，就说："三爷爷啊，你老啥眼神，这么美的花，你不种自家场院，怎么种到牛粪堆上了。你老一辈子怎么老干把鲜花插牛粪堆的事啊？"

三爷爷的儿媳妇们都看着三爷爷的小儿媳妇笑了起来。笑得那位还没开怀的小媳妇拧身走了。

三爷爷说："真不是我种的，我要是说假话，你就把我的白胡子一根一根拔下来做刷子。你说这花好，挖回去种你家去。"

美美家就在三爷爷家的东边。她牵牛回家后，真拿一把镢头，挖了那朵花，回家取了一个旧瓦盆，到门前地里挖来干净的新土，把花种在瓦盆中，摆到新房的窗台上了。

美美的婆婆，舍不得那只用了一辈子的瓦盆，可是美美是小儿媳妇，要和婆婆一辈子住一起。老婆婆心中不乐意，脸上还得堆着笑，说美美真会败家。

其实婆婆不懂，美美是学城里人种花。婚后的日子，平平淡淡，让美美怀念做姑娘时的日子和做姑娘时的城里梦。她看到粉红粉红的花儿，就想起自己粉红粉红的脸蛋和她梦中也有粉红粉红脸蛋的小伙子。

美美太喜欢这朵花了。

自从把花挖回家来，她一天要给花浇三次水。为了这株花，她要她的老公，村小学的老师去买一把小喷壶，把井水轻轻地喷到花的叶子上，茎上，让水珠慢慢渗到花根。晚上浇完了花，美美就去睡觉，在梦中，她梦到她的花儿越开越大，已经和瓦盆并不多大小了。

第二天早上，美美再去给花浇水，发现花儿蔫儿巴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老公劝她，"你不能这么浇，浇太多的水，会把花根泡烂的。"

美美不服气，"城里我姑就这么干！"

老公说："城里人的花盆，底部有一个洞，浇水多了，会从底下渗出来。你弄的瓦盆，底是实的，水积在盆里，会把花根泡烂的。"

美美一听有理，就自己动手，用钉子，在瓦盆的底部，钻出一个小洞。还好，她没有把婆婆的心爱的瓦盆给钻两半。不过瓦盆底有洞了，再也装不成东西，婆婆小声地咕嘟了几天，美美装着没听见。

花儿还是没精神，叶子软软地下垂，花儿好像就要凋谢。

美美想，一定是花儿晒得太阳少了。

美美把花盆放到了窗台上。白天摆出去，晚上搬回家。美美怕夜里窗台太冷，会把花儿冻死。

年轻女人的心，本来就这么多情善感。美美现在就是这样：一株从来没见过的花，一株不知道名字的花，她就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宝贝，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这朵花上。

可是，用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美美的心血换来的是相反的结果。

那朵花越来越没精神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老公看到美美这样，劝她说："种花要有耐性。你这么天天浇天天搬来搬去的反复折腾，花会让你折腾死的。移花要连土带根移回来，你给花换了生土，花现在正在缓苗，你不要管它，慢慢它就缓过苗来了。"

这话提醒了美美，她想：换了生土，一定是缺少肥料，花儿才半死不活。

美美在家里找了半天，找到了去年种地没用完的化肥。她用一把铁铲，满满地铲了一铲雪白的化肥，撒在花的根部。想，这一下好了，花儿一定会开得更大更红。

老公看到了，急忙跑过来，把美美散下去的化肥用手指捏起来。

老公说："这么多化肥，一下子撒上去，花儿受不了，会把花烧死的。"

　　“化肥不是给植物提供养料的吗？它也能把花儿烧死？”美美看着戴眼镜的老公，“这个书呆子，就会捧着一本书从早上看到晚上。天天在学校这么看，回家也这么看，这傻瓜怎么就不烦看书呢？”

她不信老公说的这一套。“这是哄小孩子用的”。美美是大人，知道男人们的鬼心思。“老公一定和婆婆一样，抠门，舍不得这一铲子化肥，才说出这一套歪理”。

事实的结果是：书呆子说对了。

美美给花儿上化肥时，不小心把化肥粘到了花叶上。这些叶子几天就烂掉。料掉的地方，是一个黑洞。在灯光下一看，像是人身上的一个伤疤。

美美用水冲了花的叶子，要把化肥洗掉。但没用。花儿还是成了一根光杆。以前的花杆是绿色的，上面有嫩红色的小刺。现在，成了黑色，红色的小刺变成了白色。颜色变了，说明花儿已经死了。

家里人没人敢提这事。他们知道美美喜欢这朵花，一心一意要种好这朵花。可是好心办坏事，花儿反倒死了。如果说花死了，就等于怪美美不会种花。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媳妇，谁见谁爱，怎么会不会种花，怎么会把花养死。

一家人都装着没有看到花成了光杆。美美知道人家给她面子，故意不说破。

她有点怪自己。好好的一朵花，开在那多好。自己把它挖回来，给折腾死了。这是多大的罪过啊。这就是像女人一样，多好的一个姑娘，有钱人非要娶回家，关起来，不许和别人接触，硬把一个好好的女人给闷死了一样。

美美的眼睛，噙满了眼泪。

又过了十几天。花儿没有像美美希望的那样，发出新芽，长出嫩草，开出鲜花。它依旧是一条光杆，摆在窗台上。

美美绝望了。

等家里没人，美美搬起那盆死花，偷偷地扔回了牛粪堆上。落叶归根，花是那儿长出来的，现在死了，也该让它回到出生的地方。美美流泪干完了这件事，心中的包袱一下子卸下来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美美扔花的时候没有人看见。

过了几天，近视眼的三爷爷又起牛圈的牛粪，从坡上推着一车牛粪冲上牛粪堆，车轮一下子扎碎了瓦盆。三爷爷耳背，以为是车胎放炮了。他停下车，摸了摸车胎，很硬，车胎没有放炮。老头子又欢快地推粪去了。

花盆被辗碎了，随着滚下去的牛粪，滚到了小河边，一棵大柳树挡住了它。那株花的光杆，靠在柳树上，像一根旗杆，直直地插着。

三爷爷还在不断地推送着牛粪。牛粪很快埋死住了那根小旗杆绝大部分，只露出短短的一小截。

第二年春上，大柳树的旁边，又长出一朵花。

原来那朵花的根并没有死。在柳树的浓荫下，它度过了夏天，熬过了冬天，春风又唤醒了它春心，它又一次开了花。不过这一次，它开在了偏僻的粪堆旁，大柳树遮挡着它。没有人注意它，也没有牛羊来啃食它。

花儿越开越旺，不断地从根部分孽出无数的枝条，终于成了一丛。它的根越扎越深，和大柳树的根交错在一起。没有人能挖出这些根，更不会有人能把它挖回家去。

这时候美美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再也没有心思去侍弄一盆花了。只是她拉着孩子，走过牛粪堆旁，还会远远地看一会这丛花，她知道，这就是她用心侍弄过的那株花。

孩子看到花了，闹着要去摘一朵。

美美说："那花有刺，不能摘。"

孩子跑过去想摘一朵，果然让刺扎破了手。

美美抱起孩子，用嘴吮吸着孩子手上渗出的血珠，说："花也是命，只能看，不能摘。"孩子哭着点点头，说以后再不摘花了。

因为没有人采摘，这一丛花一直很旺。一直到现在，它还依然开在牛粪堆旁。

如果你有一天有空，就去台台上三爷爷家，走过石板桥，转过牛粪堆，来到第三棵大柳树下，就会看到那株花，嗅到它的浓浓香气，顺便研究一下，它到底是什么花？属于那一科，那一属，说不定你会发现它是一种新的植物，因此你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植物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