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中的这个问句是围绕电影《祝福》的一个经典争论，电影改编自鲁迅同名小说。

看《受戒集》的时候，我又想到了这个争论，因为这本书中有一个同样性质的问题。

《受戒集》是《汪曾祺别集》中的一册，收录了汪曾祺的多个短篇小说，数封信件以及几篇序言和访谈。

在与台湾作家施叔青的对谈中，二人提到了汪曾祺曾改编过的一部《一捧雪》，汪曾祺不满意别人对这部戏剧的曲解。

《一捧雪》讲述的是一个奴才代替主人去死的故事，其深意在于控诉封建社会的黑暗本质（这一点和《祥林嫂》是一致的）。

那汪曾祺有什么不满呢，他在访谈中说得很清楚，“为甚么莫成（《一捧雪》中替主人去死的主人公）轻易从死，很简单，奴才应该替主人去死。”

我们一定注意理解这句话的原意，《一捧雪》旨在控诉压迫底层阶级（奴才）的封建社会，而上述汪曾祺的观点也是在阐述封建社会的历史逻辑，在封建社会中，奴才应该替主人去死，而不是逃跑或者作出任何其他的自救举动。

这一点汪曾祺和鲁迅无疑是高度共鸣的。汪曾祺认为《一捧雪》中的莫成应该去死，恰如鲁迅在《祝福》原著中认为祥林嫂应该去死（而不是砍门槛）。

这里的死亡绝非是作家无情，而是历史的无情，是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的无情，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社会，莫成和祥林嫂压根没有别的出路。

当然，我们也很能理解对这两部作品的改编。电影《祝福》增加了祥林嫂砍门槛这个情节，无疑是在表现祥林嫂的觉醒与反抗，给了她一个更光明的结局。

然而结合原著来看，这个改编却是一种彻底的败笔。它挽救了一个祥林嫂，却亵渎了千千万万个祥林嫂。（甚至于它挽救的也压根不是祥林嫂，而是在成全现代观众无足轻重的怜悯与感动，为着这怜悯和感动而篡改了其人生，仿佛比起其真实遭遇，我们的同情与感动更重要一般。）

《祝福》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成功再现了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这种再现正是通过祥林嫂悲惨的死亡而实现的。

电影的改编看似提供了一个振奋人心的结局，实则却让小说的批判与反思价值大打折扣。而且，祥林嫂砍门槛的这个情节设计，对比原著来看，也是毫无道理的，是一座空中楼阁。

原著中，祥林嫂的悲惨遭遇不仅因为封建社会的压迫，还来源于鲁镇人的冷漠，这种冷漠压根没有给祥林嫂提供觉醒的环境，那她的反抗又从何而来呢？

所以说，如果我们深刻地理解了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那就会明白，祥林嫂不应该砍门槛，恰如莫成应该替主人去死。

他们的死亡正是对封建社会的最有力的控诉。而任何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觉醒和反抗，事实上都是对那些死于压迫的人们的亵渎。

如果这些脱离历史环境的改编越来越多的话，那反而会让后世的读者质疑历史：为什么莫成不反抗？为什么祥林嫂不砍门槛？

何不食肉糜。

《受戒集》中还收录了汪曾祺最著名的短篇小说《受戒》，质朴而又纯粹的文字极具典型性，和另一篇《大淖记事》一道成为了了解汪曾祺文学风格的最佳作品。

《受戒集》中也包含有一些汪曾祺漫谈文学创作的散文随笔，同样很有启发。在与施叔青的访谈中，汪曾祺自己是这样解读《受戒》的：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

汪曾祺对文学创作的解读也可以作为我们读者了解他文字的一个路径，比如他曾多次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但我不排斥冷峻思考的作品”。

这一点在汪曾祺诸多小说中都能得以证明，他很少写坏人，因而小说也就缺乏批判，因为他将更多的目光放在追求人世间的和谐之上。

这又应了他说的另一句话，散文化小说的作用是滋润，不是治疗。

像鲁迅那样深刻辛辣的文字旨在为腐朽时代下一剂猛药，而汪曾祺想做的则是，用“水”的温柔，来滋润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