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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属于江南吗(正是“江南”好风景——《江南通志》中的诗)

2024年05月10日 靓嘟嘟 浏览量:

■程章灿

〔编者按〕“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程章灿引这一名句,在江苏方志大讲堂讲述《江南通志》中的诗。他以诗人、诗集和诗篇为钥匙,带领大家认识这部重要的方志——方志发掘着本地的诗意,可使故乡陌生化,也可使他乡故乡化。

中国历朝历代编了很多方志,很多方志里都有诗。我为什么要讲《江南通志》中的诗呢?首先因为它是江苏省域范围内最大的通志之一。几年前,我主持了这部书的标点整理。这部《江南通志》是盛世修典的典型。“典”就是大书,康雍乾是清朝盛世,花了很多人力物力修了很多书,其中就有很多方志。先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修《一统志》,继而各省修通志以配合,江南省当时就修了康熙《江南通志》,共76卷。

我今天要讲的则是200卷的乾隆《江南通志》。康熙《江南通志》修得比较匆忙,当年编成,次年刻成,中间难免出现一些问题。雍正七年(1729),又下诏各省重修通志。两江总督尹继善开始组织,到雍正九年,在南京设立了通志局。康雍乾三帝,雍正在位时间最短,只有十三年,一直到雍正去世,通志都没编好。到乾隆元年(1736)修成,二年刻成。于是人们就把这200卷的《江南通志》称为《(乾隆)江南通志》。这个称法言之成理,但也有一点勉强。所以,我们校点的《江南通志》正式出版的时候,就不标“乾隆”了,直接称《江南通志》。

再来说说书名中的这个“江南”。明代时,江苏属于南直隶,也就是南方由中央直辖的区域。明代人为这个区域编有《南畿志》,到清代顺治二年(1645),南直隶改置江南省。康熙六年(1667)又把江南省一分为二,成了江苏、安徽二省,两江总督仍设在江宁。原来的江南省很大,包括了今天的两省一市:江苏、安徽、上海。

研究江苏历代的诗歌创作情况,《江南通志》也是一部重要文献。

《江南通志》首卷收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个皇帝的诏谕,还收了康熙的御制,也就是康熙南巡时写的日记和诗。后面的200卷分为十志:舆地志、河渠志、食货志、学校志、武备志、职官志、选举志、人物志、艺文志、杂类志。其中有四个志,就是舆地志、选举志、人物志、艺文志,和诗歌关系较大。

《江南通志》中,哪里可以找到诗?

如果你想通过《江南通志》了解整个江南省这么大一片区域过去曾经有过哪些诗人,留下哪些诗集,产生过哪些跟本地名胜古迹相关的诗歌作品,可以从刚刚说的四个志中找材料。

应该重点关注的,是《舆地志》中的山川志、关津桥梁志、古迹志——很多诗人走到这些地方就会感而作诗。还有《选举志》中的进士、举人、荐举。我发现《选举志》中颇有以“学诗”“敦诗”取名的,还有一个人名字最好玩,叫“李杜诗”,是一个崇明的举人。名字里带“诗”字,说明古人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很希望孩子把诗学好。在《人物志》中,也可以在名贤、宦绩、儒林、文苑、隐逸等类别的名人中,看到他们跟诗歌有关的行为、经历。最后在《艺文志》的集部,可以看到好多诗集。

方志里跟诗歌有关的材料不外三种:诗作(篇名、诗句),诗人(名字、小传),诗集(书名、著录)。不过每一部方志的体例不同,读任何方志,都要先了解它的体例。乾隆《江南通志》,如刚才所说分为十志,其中《艺文志》的体例是这样的:

《艺文志》,例起班固《汉书》,备载书名、卷帙及著作姓氏,历代史书及三通艺文经籍考略,率循此体。后来志书博采诗文,既非体例,亦不精详,今遵史例,分经史子集四体汇之,若有关地方利弊及考订古今兴废者,则附入各门。至题咏之作,概阙而不录。

《艺文志》源自《汉书·艺文志》,《汉书·艺文志》的著录体例和后代很多书目、方志的著录体例大不一样。像《四库全书》,就是把所有书分为经史子集四类,而《汉书·艺文志》分为六类。

江南省很大,通志的时间跨度很长,如果要收所有的诗文,那是收不胜收。这一点,乾隆《江南通志》和康熙《江南通志》的做法就不一样。康熙《江南通志》收各体诗文太多,乾隆《江南通志》的主编黄之隽就把这些都删了,后代学者一致认为这个做法是对的,《四库全书总目》称其“发凡起例,较旧志颇有体裁”,也就是体例更合理了。

在山川部分,我们会看到对诗人诗作只节录,如“青龙山”条,只引李白《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最关键的两句:

青龙山,在府东南三十五里,山趾石坚而色青,郡人多取为碑础。唐李白诗:“白鹭映春洲,青龙见朝暾。”指此。

在谈某一名胜古迹的时候,《江南通志》会引前一代的方志。方志这类文献有个特点,就是延续性。清代人会把宋元明方志的内容整理后放进自己的方志里,同时补充一些现当代的新内容。例如讲到六合的赤岸山时,《江南通志》就引北宋的《太平寰宇记》:

赤岸山在六合县东南四十里。《寰宇记》云:山高十二丈,土色皆赤,临大江,故名。晋郭璞《江赋》:“鼓洪涛于赤岸。”罗含诗:“赤岸若朝霞。”杜甫《山水图歌》:“赤岸水与银河通。”王维诗:“帆映丹阳郭,枫攒赤岸村。”皆指此。

《太平寰宇记》讲到六合的赤岸山有多高,为什么会叫赤岸。接下来引了好几篇文学作品,第一篇是东晋郭璞的《江赋》,这是最早的一篇专门写长江的赋,写得大气磅礴。还有六朝诗人罗含的诗,还有杜甫和王维的诗。这里可以看到,《江南通志》记叙某一山川景物时,会摘录好几篇诗赋,互相补充、映衬。《太平寰宇记》只引郭璞的赋和罗含的诗,其他是《江南通志》的补充。

有一些地方,《江南通志》不录关于它的诗句,只引诗序,关于史迹,诗序里往往干货更多。如“玄武湖”,只录余宾硕《玄武湖诗序》,不录其诗。

另外,《舆地志》的好多诗歌,对今天的旅游开发与宣传很有帮助。以新安江为例,从六朝到今天,新安江一直是江南美景。方志里很短的一段,说得很简洁,很到位:

新安江在府南,凡郡六,邑之水俱自歙浦流入,为新安江,下流至严州,合金华水入浙江,其水浅深见底,为滩三百六十。《水经注》云:浙江又北,经歙县东,水甚清,深潭不掩鳞。沈约诗:“洞彻随深浅,皎镜无冬春”,是也。

其中引到《水经注》,说水清得鱼都无处躲藏,又引沈约的诗,诗文互证。

在文献采录方面,《江南通志》相当严谨。“黄象山”条下引到两句诗,很有禅意:

黄象山在泾县南九十里,碎石五色,返照有光。旧有宝光庵。昔人诗云:“猿抱子归青嶂外,鸟衔花落碧岩前。”

很奇怪,这里只说“昔人诗云”,没有交代作者。我想查明这两句诗到底是谁的,发现还真搞不清楚。较早的记录在宋代惠洪《禅林僧宝传》里,讲到当时有个高僧提到这两句诗:

僧问:夹山如何是夹山境?答曰:“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华落碧岩前。”

不过,我们对方志里引的诗,有时也得小心。比方它说有一首诗是某某人的,结果你去查此人诗集,并没有这首诗。可能本地人本着对乡土文化的热爱,看到某篇有名的诗,就附会成某个名人的诗,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

举一个例子,《江南通志》说,枫桥,本来叫封桥,后来因为唐朝诗人张继《枫桥夜泊》,大家都写作“枫桥”了。这种说法是不是可靠呢?也不一定。方志里讲到某个景点名称的来历,有一些诗歌的证据,像讲到瓜洲渡的时候,引了张祜的《瓜洲闻晓角》、王安石《泊船瓜洲》等诗。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些诗落实到《江南通志》指认的这个地点,去实地加深了解,另外也要回头找找王安石的诗集,看看是不是确有其诗,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个瓜洲渡。

很多桥梁关隘都有诗,除了附诗之外,有时候还会附一些文章。苏州有个垂虹桥,很有名,很多人写过诗。《江南通志》“垂虹桥”条,附上了宋代钱公辅写的文章《垂虹桥记》。一般来说,散文字数比诗多,对风景的描写更详细。诗文互证,对诗了解得会更完整。

《舆地志》里,录有大量写江南名胜的诗句。很有意思的是,比方说我们到了常熟虞山,就会想起“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那个破山寺,阅读记忆中的诗句会像牛吃草以后,反刍上来,让你慢慢咀嚼。这首诗太有名了,常熟人后来建起了通幽轩、空心潭。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先有诗,然后才有了景。文本创造风景,诗地相互生发——诗篇赞颂山川风景,山川风景传播诗篇。

方志里的诗人

《江南通志·艺文志》的分类比较有趣。宋代以后很多人喜欢讲一些和诗歌写作、诗歌评论相关的段子,这就有了“诗话”。《四库全书》里,诗话类的书放在集部诗文评之下。但在《江南通志》里,诗话被放在子部杂说类——意思是说,诗话虽然评论诗,但里面有很多故事,所以应该归子部。这一点让我们反省,中国历代著述汗牛充栋,如果要作个分类,除了《四库全书》那种分法,还有没有别的分法。再比如很多人喜欢杜甫的诗,编了一个杜甫诗歌选注本。在《江南通志》里,这类选注本被放到子部类选之下。可见,在乾隆编《四库全书》以前,还有许多别的分类法。这对我们今天研究诗歌也是有启发的。

接下来,讲讲《人物志》,这就是诗人的传记资料。《江南通志》里有很多人物故事。通志里的人物传跟正史里的人物传不一样,正史里都是很严肃的,但是通志的人物传颇有一些传奇与稀见史料。以诗人蒋伟的传记为例:

蒋伟,字韦人,宜兴人。工诗,嗜酒,乞诗者必载酒诣之,酒尽,诗立成,各满其意。其不以时请者,辄漫骂之,声若巨雷。身长七尺,学使者奇其貌,令作《蟋蟀赋》,立成,阅之,称善,曰:“子诚材,然令后世惜之者,必子也。”后弃诸生,自溷于酒,诗亦日益奇。晚有故人子入滇,送之江上,吟咏连日,归而卒。

《江苏艺文志》无锡卷也有蒋伟传,就很不一样,只说他生活在明清之际,很多诗都是忧时感事等等,可以与此传互补。

再举一例,《江南通志·人物志》说清代无锡出了一个学者,名和字都和蒲松龄一样,只是姓不同,他的人生也很传奇:

秦松龄字留仙,无锡人,顺治乙未进士,历官左春坊、左谕德,七岁读《中庸》,闭目潜思良久,告其师曰:“吾识性矣。”十九官庶常。世祖章皇帝召试咏鹤诗,有“高鸣常向月,善舞不迎人”之句,指示阁臣曰:“此人必有品,置第一。”以逋粮案罣误,归田,旋以博学宏词荐,侍从讲幄,纂修《明史》。里居二十余年,研精宋五子书,穷经,尤邃于诗,著《毛诗日笺》。

像这样的人物故事,常常会在方志里见到。

诗歌很早就在方志中出现了。我们今天看到比较早的传世通志,有《太平寰宇记》《舆地广记》《舆地纪胜》,都附有诗。南宋一个福建人要去杭州参加科举考试,一路要经过很多地方,沿路有什么风景古迹,可以在《舆地纪胜》收的诗里找到,作为行程参考。

南宋末年,有人编了一部南京的方志《景定建康志》,收了很多五代人、北宋人、南宋人包括朱存、杨备、王安石、曾极、马之纯等作的诗,颇多而全。朱存的事迹出现在《江南通志·人物志》:

五代朱存,金陵人。南唐时,取孙吴而下六朝书,具详成败得失之要,作《览古诗》二百章,地志家多援以为证。

他写了关于南京的《览古诗》二百章。二百章是什么概念呢?假设我们今天办一个关于南京美景打卡点的评比活动,也就是要给南京宣传,制造200个景点,这位朱存先生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这类诗可以给一个新的名称,叫地志诗,或者方志诗。他是专门为了补充方志而写的。你甚至可以不读方志,读这些诗就可以了解地情。他的诗后来被《方舆胜览》《景定建康志》收录。宋代很多诗人喜欢这么写。

方志对地方文化的记忆与形塑功能

方志里的诗,从时间、空间、物质形态三个角度为地方文化的记忆和建构做出了贡献。

中国文化传承重视“文献”二字,拆开来讲,“献”字指的就是人,有学问、能读书、能够传承文化的人,“文”指文本,从物质形态上讲,包括诗、诗集、诗话、诗注本,等等。这些和具体的地方空间点再结合,就形成了众多的文化形胜与文化场域。这些场域是有内在的能量的,你到了凤凰台,就想起了李白,你甚至也想写一首诗,那就是这个场域对你产生了影响。

《江南通志》里的诗人、诗集以及诗篇,建构了江南文化,也有助于建构江南的诗学史。江南的诗歌对于江南地方空间有一种重塑的功能,而地方空间对诗歌也有贡献。有一些诗人的诗歌可能在当地很有名,但在文学史上不一定家喻户晓,就要从方志里落实他的存在。方志对本地诗人作品的存录,无疑会促进本地诗歌,尤其是地志诗的发展,可以说,方志在发掘本地的诗意,让我们觉得,我们的故乡有一些陌生——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都没有了感觉,而通过方志,回到古人所写的地方,一下子就陌生化了,故乡成为一个历史的远方;这时候你再发挥想象,被诗歌鼓荡起的那种诗情,会把我们非常熟悉的某个地方马上转化为诗意的远方。所以,诗可以为在地注入诗情,可以使得故乡陌生化,也可以使他乡故乡化。我觉得,这就是方志里的诗歌为读诗者提供的新的角度。

总结一下,诗歌使空间人文化,方志使人文空间化,两相融汇,塑造了我们的文化记忆。

来源: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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