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怀念这对上海医生。他们善良，他们仁慈。还有他们晾晒在河坝里洁白到无以复加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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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洛是普格县的一个区，离我所在的大河坝三十五公里。是我第一次出去打工去的地方。当时是给区政府修缮住房。因为从没干过泥水匠活，只能胆大吃钱。头一天给房檐做瓦扣。感觉这事不难，于是搭起脚手架就干起来。到下午收工爬下脚手架抬头一望，瓦扣的线条流畅，高低一致，大小均匀。秦秘书一直看我做活路，他对我的活路很满意。第二天一早等我到工地时，却傻眼了。原来头晚上下了点雪，瓦扣本来就没有干，里面有水份，结果叫冰一冻，里面的水全结了冰，冰一膨胀，结果把昨天做的瓦扣全炸成一包豆腐渣。秦秘书也在房檐前看着，全然没有抱怨的神情。他很轻松地说∶“天有不测风云。”

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到了西洛，一下车就看到秦秘书站在堡坎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人瘦，但精神头十足。他还是老样子，双手抱在胸前，等我爬上坡坎，老秦这时才说∶“你又来了，你不教书了？”从他女儿那里，他一定知道了我的事。我说∶“没那命。”秦秘书说，“前次你在我这儿干得好好的，突然不辞而别，一下高学府教书去了，还不是别的什么课，是英格里徐。我都大吃一惊，心想幸好我没有待慢你这位大先生。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命呀，命中只有八角米，恒走天下不满升。”

我说∶“你不要挖苦我了，我是落难之人。”

“说正事，头次你一个人来，这次一来来三个人，我这边不好安排。不过你不要急，我来想办法，谁叫我是这方的地头蛇。”秦秘书吊诡一笑，转身进屋去。一会儿，他从屋里转出来，说∶“我安排好了，等一下。”说完把手里捏的零食递到女儿手里。妻教女儿说谢谢伯伯。秦秘书纠正道∶“不是伯伯，是爷爷。”

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从区委背后走出来。秦秘书介绍说∶“这位是区卫生所的所长高伯轩，你以后就叫他高所长。”说着又车转身对高医生说∶“人家不是打家劫舍，偷鸡摸狗得知哥知妹，人家是能教高中英语的大知识分子。”

妻说∶“谢谢高医生。”

高所长说“不用谢，你男人早就名声在外，这次有机会见到，只能说荣幸。”

高医生这样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只好默不出声。高医生领着我们，从区委绕过去，他对我说正好卫生所有一栋房子，土墙已经打好，就是还没有穿衣服戴帽。他说∶“你慢慢做，反正卫生院一时半会儿搬不过来，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就是了。”

高医生个子不高，脸上永远堆着笑容，其实在他的笑里，一定藏着不易觉察到的对我们的同情。他给我们找了一间堆着羊毛草的房子，让我们住在这里。虽然没有床，但睡在软和的草堆上我们已经很满意了。

妻说，“这是沙发床哈，又软和又温暖。”妻怕我为难，反而安慰我说。二三岁的女儿高兴得很，床上床下，房前屋后跑来跑去。

开始要给房子把瓦盖上，五间一排的房子，堆在地上的瓦有好几大堆，我一背一背从简易木梯背上去，妻子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用手紧紧扶着梯子，生怕我不慎摔下来，女儿也跑过来扶着木梯。妻说∶“没你的事，一边耍去。”女儿还在呀呀学语∶“不，我就要在这看着爸爸，”我在房顶上铺瓦，妻就往背兜里装瓦。那时她又有身孕，但无论怎样也不肯息息。

“你小心点，不要弄伤了自己。”我说。

“运动到还好生点。”她说，脸上笑盈盈的。

快到中午，她又忙着去煮饭。铁锅就支在房檐下，吃什么呢，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经记不起了，但有一点，那就是绝对没有大米可煮，大多数时间就吃高山上彝胞背下来的洋芋。大女从成都回来一直跟着大人奔波。她很听话，自己一个人在草堆上玩，吃饭时也从来不闹要吃这要吃那。一天早上妻子发现女儿腿肿了，还发觉她小便成了深茶色。妻子不要命地把孩子抱着向公路下方的卫生所跑去，我们都吓坏了，害怕女儿得了什么大病。

卫生所里的医生，是从上海医学院下放到大凉山来改造思想的。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一家人，问道∶“看样子你们是从县上过来的吗？”妻点点头。医生又问∶“那你们是成都的知青。”妻又点点头。医生说∶“干嘛要跑到这么偏僻的山里来，这边条件不好，什么都不方便。”

我说∶“讨生活呀，你们不也跑到这儿来了。”

医生听我一说 怔住了。突然笑起来∶“问得好，我们干啥来呀，不在大上海呆着，要到这穷乡僻壤来，我们不也是来讨生活的呀。”言语之间，他们的目光柔和了，嗓音更加动听。他们仔细地问了病情，安慰我们说，小儿肾炎只要抓紧治，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后来给我们开了药，（打没有打针已经记不起了）连药钱也没有收我们的。不久女儿的病果然好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怀念这对上海医生。他们善良，他们仁慈。还有他们晾晒在河坝里洁白到无以复加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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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很快孩子就要出生了，生大女儿时，已经让两边老人受累，这次我们都下了决心不要再劳累老人。一对穷困潦倒的知青夫妇，身上没有多余一分钱，根本想都不敢想进医院生产。妻看我愁眉不展，反倒安慰我说∶“天老爷看得到的，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产妇吃什么呢，没有鸡，没有鸡蛋，没有鱼，没有鸭，没有肉，甚至连米也没有。人读多了书以后，就迂腐，我不像别人那样能勇敢地地与命运抗争，没有吃的他们就去跳丰收舞，就去打家劫舍，而我什么都不会，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家人受苦。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县上的知青朋友听说后及时给我们送来了十斤墨鱼，算是把这一关渡过。

高医生给我们接的生，他吩咐我用瓷盆烧一盆水，然后对我说，“你尽管放心，我接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一分钱也没有要我们的。他看到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草笼笼里，吃上顿没下顿的，一定是心生同情。从房里出来，他一脸笑意，孩子生下来，他说：“恭喜了，又是一个千金。”

我和大女儿守在门外，女儿闹着要进去看妈妈，我说：“听话哈，妈妈给你生了个妹妹。”女儿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抬头望着我说，“啊，妹妹呀！”

后来我们给二女儿取名篱，是为了记住这一段离乱生涯，后来篱字改成笠，这个字文化气息较浓点，最后在笠字前又加上玉字，跟姐姐金字相呼应。

作者：老肖

来源：30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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