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乱世，群雄并起，遍地狼烟。且说隋大业年间，侍御史王度告归河东，遇到一位奇人，得到一面古镜，从此开始了一段神奇之旅。甚至他的弟弟，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半人半仙的人物王绩，手持古镜云游四方，也因此更增加了神奇的色彩。

王度的名气也许并不大，然而如果说起他的弟弟王通，很多文人骚客就如雷贯耳了。王通号称“文中子”，著名的启蒙读物《三字经》把他列为诸子百家的五子之一，与荀况、扬雄、老聃、庄周并列。王通还有个更为著名的孙子，就是“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著名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以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出自他的手笔。王度的另一个弟弟王绩也是著名的诗人，是五言律诗的奠基人，曾经被隋朝权臣杨素称为“神童仙子”，被“神仙”李淳风（那个与袁天罡齐名的道士）誉为“酒家南董”。

王氏家族是著名的太原王氏，唐朝最为尊贵的“五姓七族”之一，祖先是东汉末年的司徒王允（利用貂蝉除掉董卓的那位），历代名人辈出，出将入相，诗礼簪缨，唐朝大诗人王维、王昌龄、王之涣，明清大学问家王阳明、王夫之也都是太原王氏一脉，由此可以看出王氏家族的强悍之处。

王度一向尊重一位异人侯生，“以师礼事之”。隋朝大业七年（611年）五月，侯生临死之前，把心爱的宝物——一面古镜交给了王度。

这枚古镜其实是一面宝镜，侯生说可以辟邪。镜子直径八寸，从外观上来看就极不平凡，它按照“四象、八卦、十二辰、二十四节‬气”的组合装饰：背面的镜纽是个趴着的麒麟，麒麟周围是“四象”：龙、凤、虎、龟，按照“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方位排列。再朝外圈，则依次画着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暗含“四象生八卦”的原理。八卦再朝外，是十二时辰，对应十二属相，依次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而且它还有特殊功能。镜子边缘有二十四个字，如果对着太阳照，背面的字可以一笔不少地透射过来，就好像写在镜面上似的。据说，今天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一面直径7.4厘米的日光透光镜，如果有光照射在镜面上，确实能将镜背纹饰映照于墙上，或者从镜背打光，可以在镜面上反映出与镜背纹相对应的亮影图像。

镜子的来历也不同凡响：首先是造镜之人，相传是黄帝所造。其次‬是‬镜子‬的‬家族‬。黄帝一共铸造了十五面镜子，第一面镜子直径一尺五寸，象征十五月圆之数。第二面比第一面直径减少一寸，以后分别比前面的镜子直径减少一寸，依次递减。这样算来，这面镜子应该是黄帝铸造的第八面镜子。第三是属于有限制造，为稀有产品，就像现在的有限生产，编码为记，极富珍藏价值。

在道教里，神仙道士往往手持芭蕉扇、乾坤圈、紫金红葫芦等一干法宝，只要法宝一出，千年修炼的妖狐鬼怪，无论是狐狸精、蝎子精都只好现出原形。这些法宝，最常见的莫过于宝镜了。隋唐以前，宝镜已经成为道家的法物。宝镜一般用铜制成，功能有二，一是可以照妖辟邪，东晋葛洪在《抱朴子》中就说，入山道士悬镜于背，“则老魅不敢近人”。今天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就是用照妖镜识破了白骨精的真身。二是可以通神，古人讲究天人合一，依靠镜子可以自由出入仙凡两界，甚至到清末，玻璃镜取代了铜镜，人们依然会围绕镜子流传出各种诡异的故事。

且说王度得到古镜之后，携带宝物周游各地，不断发现它的神奇之处：

第一件神奇之事，照出程雄家的婢女原来是一个狐狸。长乐坡程雄是王度的朋友，得到宝镜后一个月，王度来到程雄家，下车的时候拿出镜子整理衣冠，不料程家的一个婢女鹦鹉立刻跪在地上叩头讨饶。王度深深怀疑她是精魅，便用宝镜审问她。鹦鹉只好招供：“我本来是华山府君庙前大松树下的千年狐狸，变幻成了人形，因而受到府君的追捕。下邽陈思恭收我为干女儿，把我嫁给了他的乡亲。可是我们感情不合，我又离家出逃，却被一个名叫李无傲的人给捉住了。李无傲很粗野，劫持着我到处游荡。两个月刚刚前跟他来到这里，没料到会遇到宝镜。”

鹦鹉又说：“我变幻成人不会为非作歹，但是即便这样，也不符合仙人法规，自然该死。我实在是不愿意再回到狐狸的身形了，如今受到宝镜一照，我也没有办法再逃跑了。希望您把镜子装进匣子里，允许我喝醉为止，让我多活一会儿，在生前尽情地欢乐一番吧！”王度心存慈悲，把镜子装进匣子，又给鹦鹉要来了酒，还把程雄的邻居们请来，同她一起饮酒取乐。鹦鹉挥动衣袖，边舞边唱：“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唱完之后又叩了两个头，就变成老狐狸而死去了。满座的人无不惊叹不已。

狐狸化为女性，这是魏晋南北朝志怪中常见的套路。这个故事现在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是它改变了从前狐狸多为妖女、为非作歹的形象，第一次把狐狸表述为一个弱女子，可能也是唐人小说的新的元素吧？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出一个流离失所女子凄惨的身世和悲怆的遭遇，让人禁不住怜惜。她的辗转飘零，是不是和今天江苏丰县的那位被卖来卖去的铁链女子有些相像？

第二件神奇之事，宝镜竟然会感应日月的光芒。第二年四月一日（不是愚人节，而是阴历，阳历应该是五、六月间），王度正在御史衙门当官，忽然觉得太阳昏暗下来，下人进来报告说发生了日蚀。王度拿出宝镜来看，发现宝镜竟然也随着日蚀昏暗了。不一会儿，日蚀过去，太阳渐渐明亮，宝镜也恢复了晶明通亮的原状。从此以后，王度发现，每逢日蚀、月蚀，宝镜便会昏暗无光。

八月十五日（也是阴历，中秋节）那天，晴空万里，朋友薛侠拿来一把铜宝剑，剑长四尺，剑柄上龙凤相盘，光彩耀眼，说：“每月十五那天，如果把这把宝剑放在黑屋子里，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放出光芒，光焰数丈。今天晚上给您试试看。”当天夜里，两人把一间房子遮得严严实实，王度拿出宝镜，把宝剑放在镜子边。不一会儿，只见宝镜光芒万丈，宛如白天一般，宝剑却再也不见光芒。把镜子装进匣子里，宝剑才放出光芒来，但也不过只照出一二尺远而已。薛侠摸着宝剑叹息道：“天下的宝贝也能彼此相克制呀！”从此以后，每到十五那天，王度就把宝镜拿到暗室中去，光芒照出数丈远。如果月光照进室内，宝镜就无光了。

后世李时珍说：“镜乃金水之精，内明外暗，古镜如古剑，若有神明，故能辟邪魅忤恶。”在此处看来宝剑不如宝镜，一物降一物，宝镜又需要规避日月之光，乃是自然造化之旨了。

第三件神奇之事，古镜的前世今生都已经注定。王度奉皇帝之命编写国史，要为苏绰作一篇传记。苏绰是一时名臣，号称“南北朝时期的诸葛亮”，与儿子苏威并称“二苏”，都是乱世英才。而王度有个家仆豹生，看到王度为苏绰起草传记，禁不住悲伤起来。原来豹生从前是苏绰的奴仆，他陈述道：宝镜的第一个主人是河南的苗季子，苗季子又把宝镜赠送给了苏绰，苏绰对宝镜非常喜爱。有一天苏绰预感到死期将至，便用蓍草占卦，预测这面宝镜将在自己死后十来年后，流落到黄河、汾水之间，然后流落到侯家，再流落到王家，以后就不知道会到何处了。王度又询问苏家的人，和豹生说的一模一样。王度感慨万端，原来凡是必有因果，因此再写苏绰传时，便把这件事也写在了篇末。

第四件神奇之事，异域和尚展示了古镜的神奇法术。一个来自异域的和尚（唐人记载一般是胡僧，来无影去无踪，本来就很神秘，故事也多），自称在王家望气两年有余，看到王家房子顶上常常有深绿色的光彩与太阳相接，因此确定王家有举世无双的宝镜。

胡僧说：“这面古镜有许多灵验，只要用金膏抹到镜子上，再用珍珠粉擦拭，用镜子照太阳，晃出的日影可以把墙壁照透。要是换个法子再试验，也可以把人的内脏照出来（X光啊，估计是今天B超的最早发明者），可惜是没有药啊。只要用金烟薰、玉水洗，再用金膏、珠粉擦拭它，就是把它藏到泥土里，也能照东西而不变暗。”胡僧把金膏、玉水等的用法告诉了王家，屡次试验，结果无不灵验。

可是奇怪的是，从此以后，那个胡僧就再也没有露面了。不过也是，中国自古以来，凡是神奇之事，总要有方外人士的参与，如此看来古镜也不例外。小说这样写起来，凡事都好解释。

第五件神奇之事，古镜可以降妖除怪、治病救人，还会托梦。王度到芮城兼任县令，县里的官吏们都请求他去祭拜县衙里的那棵枣树。枣树周身有好几丈粗，也不知道有几百年了。以前的每一任县令到任后都得给这棵树上供，否则马上就会遭殃。王度表面上只好祭祀一番，心里却暗暗合计这棵树上肯定有妖精，于是秘密地把宝镜挂在树上。果然，半夜二更时分，忽然听到咕咚的声音如同打雷，只见大风大雨之中，刺眼的闪电围着枣树忽上忽下。到天亮时再去看，原来一条大蛇，紫鳞、红尾、绿头、白角，额上还有个“王”字，身上带着好几处伤，死在了枣树下面。王度叫人把树刨掉，发现树干里有一个洞，越接近地面越大，里面有大蛇呆过的痕迹。从此以后，这里再也没有妖怪了。

这年冬天，王度在陕东开官仓放粮，手下有一个河北人张龙驹，家中上上下下数十人都得了传染病。王度便带着宝镜到张家，让张龙驹悄悄地拿着宝镜照病人。病人感觉好像月亮在照射，就像有冰块放在身上一样，立刻就退热了，到了晚上病就好了。王度又命令张龙驹暗中带上这面镜子，到各处去照生病的老百姓。

不料当天夜里，镜子在匣中发出阵阵的响声，响声不仅大而且传得远，持续了好长时间，王度心里很是奇怪。第二天一大早，张龙驹突然来报告镜精托梦之事：“我昨晚梦到一个人，龙头蛇身，红帽紫袍，名叫紫珍，说曾对我们家有恩，所以特来相告。紫珍说疫情是因为老百姓有罪，老天爷惩罚他们，劝我们不要违反天意去救人了。还说这些病人几个月之后，自然就会渐渐好的。”王度深感惊奇，更为神奇的是，数月之后，那些得病的百姓果然渐渐好了，真像镜精说的那样。

由此看来，古镜可以零星地降妖除怪，但是大面积救助百姓，却还是需要天意的支持。

此后，王度将这面古镜转交给弟弟王绩，王绩携带古镜“抗志云路，栖踪烟霞”，四处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也遇到了不少奇异之事。先是在嵩山少室山降伏了化成人形的绿毛龟和白毛猿（注意，这是猿猴作为精怪进入小说，比《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早了700年），又在玉井除去了一只兴风作浪的蛟，在汴城除掉了一只折磨女性的公鸡精，在扬州渡江时止住了长江天堑的滔天巨浪，在丰城县解救了被黄鼠狼精、老鼠精和壁虎精纠缠的仓官李敬慎家中的三个女儿。一路上，凡是遇到豺狼虎豹，只要宝镜一照，无不逃窜而去。最后，王绩听从了一位神人苏宾（与苏绰有关系吗？）的劝告，认识到天下神物，不可久留人间，于是马上出发回到陕西，将宝镜交给哥哥王度。

果然，大业十三年（公元615年）七月十五日（也是阴历，中元节），镜匣子里发出悲哀的叫声，开始又细又远，不一会儿渐渐变大，像龙吟虎啸一般，很久才停住。王度再打开镜匣一看，镜子已经不见了。

王度得到与失去古镜都是在隋大业年间。这一时期及其后一段时间，正是古镜传说最为兴盛的时候。唐朝的《异闻录》《博异志》《原化记》甚至《国史补》都有关于隋唐之际宝镜的记录。而这类记录的“集大成者”，无疑是王度记述自己遭遇的《古镜记》。这篇《古镜记》，文笔美轮美奂，一般被视为唐朝小说的开始鼻祖，从此以后，中国小说的记述就有血有肉了。

唐人刘餗也记载了有关古镜的故事，说苏绰的儿子苏威有一个宝镜，也跟王度的宝镜一样，能根据日蚀的变化而变化，而且能发出如磬的声音。后来苏威战败，宝镜也不知哪里去了。如此看来，苏家曾经拥有一面古镜，倒是“千真万确”的了。虽然叙述宝镜来源有所不同，但苏威拥有宝镜的时间，应该就是苏绰去世后的十来年。只不过宝镜生逢乱世，“王室如毁，生涯何地”，也只好颠沛流离，在隋炀帝气数已尽之时，乱世不可挽救，也别无选择，“不久居人间”，所以后世再也无从寻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