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派(梅姨新剧原著《水妖》:历史与现实的反讽游戏)
2023年11月08日 靓嘟嘟 浏览量:次
笔者按:早在2016年9月,外媒就曾报道好莱坞著名影星梅丽尔·斯特里普将与星战导演J·J·艾布拉姆斯联手制作剧集The Nix。剧集改编自内森·希尔在同年8月出版的同名长篇小说,小说中文简体版于近日出版,译名《水妖》。
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敲定改编,似乎也说明了这部小说有其独到之处。电影网站IMDb给出的剧集简介是:一个儿子为了洗清母亲的罪名开始调查她不为人知的过去(A son investigates his estranged mother’s secretive past in order to clear her name.)。如果读过小说你会发现,儿子的初衷不是为了洗清母亲的罪名,而是要抹黑她;它的主题也不仅仅是探讨母子关系,依托前者完成对历史的思考与现实的观察,或许才是它的最终目的。
读完《水妖》后,我总是会回想起杜蒙在《宽宽与非人类》的结尾处展示给观众的画面:难民、丧尸、警察,穿着滑稽的镇民们和伪装成人类的外星人齐聚在一起,伴着歌声扭动身体,如同在上演一场盛大的节日狂欢。等到电影结束后,观众或许才会从寂静中惊醒:这个看似欢快的场景竟是那么疯狂,那么危险。
内森·希尔的《水妖》带给了我类似的感觉。
这本书出版于2016年8月,同年11月唐纳德·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开始痴迷于推特治国的自我表演。《水妖》中关于民粹主义拥护者派克州长竞选总统的片段或多或少都模拟并预言了这一事实。
但主打政治牌,满足好事者对于选举内幕的种种猜想并不是内森·希尔的目的所在——“激进嬉皮失足女教师恶意袭击致盲派克州长!”腰封上这个极具关注度和煽动性的新闻标题背后,是一场跨越四十三年的谜题追踪。从1968年的芝加哥游行到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沉迷网游的大学助教萨缪尔穿行于历史迷雾与家族创伤中,试图用一本书揭露并丑化母亲费伊的人生经历,以此报复她在1988年夏天抛家弃子的行径。
在主线的轮廓内,1968年芝加哥反战游行重新上演,史料和虚构共同演绎了一个理想破灭、现实被幻觉重塑的过程。1968年,美国民主党全国大会在芝加哥主办,数千反越战示威者遭到了警察的暴力镇压。在示威者中,有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从旧金山、纽约赶来的嬉皮士,内森·希尔根据一张当时的历史照片为《水妖》虚构出来的三位主角:反文化英雄塞巴斯蒂安、女嬉皮士艾丽丝和费伊。
《水妖》封面来源:1968年芝加哥反战游行现场
围坐在一起的青年人表情或冷峻或迷离,国旗和白底黑字的标语被举过头顶,远处是城市灰暗的身影。随着调查的深入,萨缪尔发现这场运动中的几位主角似乎从一开始就背离了运动的初衷。反文化英雄另有图谋,自己的母亲萨伊只是迷失在青春和革命气息中的一员。无论是否有意为之,萨缪尔的视角内,逐渐诞生了这样的问号:在这个理想与公正缺席的现实世界里,嬉皮士运动是否真的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盲人摸象的故事里,通常被忽略的一点是,每个人的描述都正确无误。费伊无法理解、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是,在许多虚假自我的背后,并没有隐藏着一个真实的自我......那就是盲人摸象的关键所在:重点不在于他们是盲人,而是他们停止得太快,因此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还有更大的真相需要把握。”
如果问题确实存在,这段话则是内森·希尔给出的答案。在“嬉皮士运动”这具被符号化的象身上,失败甚至阴谋也属于它的一部分,只是部分历史中的角色和历史外的观察者往往淹没在被泛滥化的口号、沉醉于自我认同的想象中,停止去触摸到全部的真相。这样的答案也可以回应书中提到的占领华尔街、回应MeToo、回应黄背心运动……
自然,在《水妖》中,1968年这场运动没能留下什么遗产。女嬉皮士艾丽丝在回忆起那段经历时充满悔恨和懊恼:“因为让她感兴趣的是这些曾经的人生苦恼,而不是她二十岁时打算为之奉献生命的和平、正义和平权运动。”
彼时的反文化英雄塞巴斯蒂安摇身一变成为了文学出版商佩里温克尔,他是反讽与悲剧性最剧烈的化身,他深知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他扮演反文化英雄,也为警察工作,因为他清楚进步力量和权威都需要“可供妖魔化的对手”;他明白“这个世界早就放弃了启蒙时代的理念”,然后转身成为民粹主义者的竞选顾问,利用萨缪尔和费伊为竞选制造契机:“无论左派还是右派,他们都是同一种材料做成的。只是他(派克)的形状更像导弹而不是薯片。”
对现实世界认知最为清晰的人成为了将这个世界推向悬崖的帮凶之一。只是佩里温克尔是否意识到,自己和那些沉迷游戏与网络社交的现代人没有任何区别?彼此都身陷虚无之中,他不过把自己交付给了更高级的游戏。
《水妖》的英文书名是The Nix,Nix来源于德文,译名尼克斯。凯尔特传说中把这种生物叫作凯尔派(Kelpie)。书中费伊曾给萨缪尔讲述过水妖的故事——
“母亲向萨缪尔讲述魅魔(Nix)的故事。她父亲的另一个鬼故事。最吓人的一个。她说,魅魔是一种水妖,它会沿着海岸线飞行,寻找孩童,尤其是喜欢冒险、单独出行的孩子。要是魅魔找到了,就会以一匹大白马的形态现身。”
“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被魅魔荼毒的孩子刚开始总会觉得害怕,然后是幸运,然后是迷恋。最后是骄傲。”
“在他最想因此闻名从而享受第一等的虚荣、骄傲和自豪的时候,马会突然拐下通往城镇的道路,奔向俯瞰大海的悬崖。它全速奔向峭壁,底下就是惊涛骇浪。孩子尖叫,拉扯马背的鬃毛,哀号哭泣,但都无济于事。”
《宽宽与非人类》电影海报
随着真相逐渐被揭晓,萨缪尔开始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清洗母亲的罪名”:她不是正儿八经的嬉皮士,不是所谓的“州长袭击者”,没有失足,离开丈夫和儿子是为了确认真正的自己。在《水妖》的结尾,这场被策划好的闹剧也得到了一个近乎“皆大欢喜”的结局:萨缪尔与母亲和解,他开始着手写一本为母亲平反的书,出版商佩里温克尔的如意算盘也取得了成效。
回到《宽宽与非人类》,外星人扮演成人类的双胞胎,以这种看起来非常容易让人接受的方式入侵了地球。而内森·希尔给出的这个温情结局如同杜蒙电影里的那场末日狂欢,后者以匪夷所思又不被察觉的方式迎接末日,前者则在历史已经失效,现实岌岌可危的状况下再次沉浸到美好的幻觉中去。这个幻觉正是魅魔的最终形象,一匹蛊惑角色们进入自我安逸状态的白马,它的制造者既是佩里温克尔,也是萨缪尔和费伊,在现实世界中,可能就是手捧着本书的读者,是成千上万个沉迷在信息时代的你我,我们没有意识到历史的想象需要被打破,也没有勇气逃脱这样的幻觉。
幸运的是,相比杜蒙从一开始就试图操纵观众,让他们在无意识中加入这场狂欢,内森·希尔时常用当代生活的种种真相敲打着读者:你是否像女大学生劳拉一样经常作弊,用社交软件确认自己的情感需求?你是否像游戏狂庞纳尔纠结于沉迷虚拟和改变自我之间,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如果你是一位媒体从业者,你是否属于写出“激进嬉皮失足女教师恶意袭击致盲派克州长!”的标题党,借此赚取话题和眼球?你是否明知消费主义是一个无底洞,还将大量时间和金钱投入其中?
如今,这些拷问成为了内森·希尔对读者、对那些还未意识到危险的人欲言又止的仁慈,它构成了这部粗糙甚至低劣到如低像素般的文字游戏中隐性又独立的复杂情感:因为它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最坚固的存在,却也是最轻易就能伤害我们的部分,它以如此讽刺又伤人的姿态出现在小说里,就好像在努力挽回那些已经骑上白马或正打算靠近白马的人,但与强大的幻象相比,它那么无力。
至于由梅姨出演的剧集版将呈现出怎样的面貌,拥有怎样的结局,或许还要等到2020年才可以知晓。但小说写给我们世界的结局已经敲定——
“所有银行和政府在多年肆意妄为后开始清理账本。舆论一致认为,每个人都欠了太多债,我们即将忍受好几年的痛苦。但费伊心想:好的。事情大概就该是这样。这大概就是自然之道。我们就该这样找到回去的路。要是儿子问起,她就会这样回答。到了最后,所有的债务都必须清偿。”
这是《水妖》的最后一段话。没错,所有债务必须清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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