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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美女天极(华夏文萃:小说佳作赏读)

2023年11月08日 靓嘟嘟


亮 光 (短篇小说)

文/冯积岐

她坐在土炕上,注视着窑门外的秋雨。雨又大了,雨脚帘子似的,从崖畔上搭下来。院子里被雨脚夯得光亮光亮。她干咳了几声,似乎要把胸腔里塞得满满的霉味儿咳出去。土窑霉了,院子霉了,风霉了,雨霉了。霉味儿像山,堆在她眼前,眼睛似乎霉得看不清了。只有一束亮光,穿过厚厚的雨脚,穿过粗砺的霉味儿,从敞开的门里别进来,落在了老窑里的那个人的身上。那个人蹲在一块磨刀石跟前,正在专心致志地磨一把斧头。磨斧头的声音被霉味儿拖住了,一点儿也不清楚,粘粘的,像卡在喉咙眼里咳不出去的痰。从第一天下雨起,十二天了,他天天磨,先磨切菜刀,再磨镰刀,再磨锄头和镢头,再磨斧头。所有的铁器磨了一遍之后,又磨第二遍。他恨不能把自己的拳头,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磨刀石上,磨一遍。

“你不要磨了,才才。”她说。

“嗯。”他还在磨。

“我说你不要磨了,才才。”

他将斧头撂在了一边,拾起了抹布,擦了擦手。

“这不要脸的雨,下到啥时候去呀?”

才才站起来了。他从那一束亮光里走出来,走到了土炕跟前,坐在了炕沿上。

“我问你哩。”

“你不要躁,总有一天会晴的。”

“不是我躁,一到下雨天,我就想娃娃们。”

“我也是,一睡着,就梦见了爹和娘。”

才才将身子挪了挪,头偎向了她。他叫了一声凤儿。她抬眼看了看他,也将身子挪了挪,两颗头颅就偎在了一块儿。两个人的眼睛都投向了窑门外。

他比她早两年来到这山里。刚来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院畔下的一眼敞窑里。他靠挖药材过活;满坡里到处是黄芩、苍术、防风、百合。小时候,他读过《本章纲目》,他能辨认这些药材是什么样子。后来,他买了一把镰刀,把山坡上的枣树枝割下来,用枣枝编耱,编好之后,他背到大路上,拦一辆手扶拖拉机,捎到城里去卖。再后来,他就扛一把镢头,开荒种地了。土地包到户以后,这山就空了,山外人把山里面的大片大片土地撂下不种了,坡地被茂盛的蒿草霸占着。有这么多坡地,他就什么也不愁了,他有的是力气。他在开垦过的土地里种上麦子,种上玉米和大豆。他用最古老的农具播种,收获。第一年的收成就不错。他留下了自己吃的粮食,剩余的全部卖成了票子。春节前,他给远在甘肃武都的父母亲寄了三百元,他在汇正款单上留了一句话:儿在陕西凤山县,请放心。

他有了家。这个家是他一手建起来的,他从沟渠里、山坡上背回来一块一块石头,给敞窑垒上了墙。他同样用石头垒了一个灶。窑里铺着厚厚的麦草,麦草上铺一条毡,这就是他睡觉的地方。他结束了吃生麦子、生玉米、生大豆的生活,开始自己做饭了。晚上,他躺在暖暖和和的麦草铺上,很快就入睡了。风清月明的夜晚,他坐在院畔那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凝视着远处的山沟、山头,凝视着缀满星星的天空,心里就有了一份平静、清静、安静。深山里的生活把他和喧嚣的生活隔绝了,他似乎生活在生活之外。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淡然和坦然,只是一层外壳,里面包裹的是伤心、伤痛、伤疤。他只能这样活着,自己和自己交往,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和自己较量。他惟一惦念的是年迈的父亲和母亲,如果不是为了父亲和母亲,他和这个世界的割舍是很容易的。他已经不再难为、责备、咒骂那个女人了。开初,他对那个女人恨之入骨,他恨不能一刀把她劈了,一拳头把她捶死。他觉得,他的生活是她给毁坏的。他在那个城市逛了二十八天,他找到她以后,他的心头之恨云消雾散了,他反而对她有了几分怜悯。她的生活也被毁坏了。一个人的生活要被毁坏是很容易的。因为到处堆积着毁坏生活的力量。

他足足花了—万元,花光了家里十多年的积蓄,花光了他们挣来的全部收入,才将她娶进了门。女人临离开他那天,说是到县城里去买衣服。去了一整天,女人没有回来,两天以后,五天以后,女人还没有回来。他慌了,他先去县城里找,然后去武都市,去兰州市。他跑遍了半个甘肃省,也没有找见女人。他绝望了,又去打工。他打工挣来的钱,又用来找女人。这一次,他到了西安市。他在这个城市找了二十八天,终于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光明路找见了女人。她换了名字,换了模样:一身妓女的打扮,一身妓女的气味儿,一副妓女的眉眼。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大概刚接毕客。他知道,他就是把她领回去,她再也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婆娘了。她说她有话给他说,他就跟着她走出了那座楼房。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他不想听她说那么多话,无论她是被人贩子贩来的,骗子骗来的,还是自己跑来的,他都不想听。不仅仅因为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仅仅因为这是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他初次明白,要放翻一个女人是很容易的,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容易。他已经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是很强大的,像钢铁一样硬,又具有花一样的香味儿,极具诱惑力,是很难对付的,尤其是她那样的女人,难以对付那力量。她刚一开口,就被他拦住了话头。他埋下头,吃了一碗牛肉拉面。他抬头看时,她正看着他。化妆品只给她面部涂上了时尚,遮掩不住她的疲惫、迟钝和麻木。技术只能修改人的皮肉,改变不了人的内心。他大概窥见了她的内心的皱褶。他把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他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她和他已不相干了。她从胸罩中摸出一卷子钞票来,她说,是给你的。他苦笑了一声,摇摇头,离开了她。

他从西安步行了三百多里,来到了关中西部的雍山。他不想再在城市里打工了。城市是别人的城市。只有大山,孤寂、宁静的大山和他紧紧相连。

在这山里,他可以大喊大叫,大哭大笑;可以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他劳动,他收获,他自己支配自己的肉体和思想。他扛上镢头,满山遍野地游荡。他爬上院畔好多次,好多次他都看见,那发黑的窑门上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锁。他曾经从窗口向窑里探望,从窗口里漂出来了年代久远的气息。他看见的是从门缝里透进去的一束亮光,看见的是那古老的土炕,是偏窑里的锅灶。他猜测,这是山外人留下来的。他猜测,院畔附近,山头四周的土地,好几年没人耕种了。他已产生了搬上来住的念头,就是没有搬上来。有一天,他突然看见,有一缕青烟从院畔袅袅而上,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院畔。他一看,窑门上的铁锁不见了,窑门敞开着。他一脚踏进了窑门。有一个女人在偏窑里的灶前烧火。女人一看,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就站起来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大哥,你是……女人一口河南腔。

他还以为女人是窑的主人。女人一开口,他明白了,她不是主人。关中西府人说话很特别和河南腔大相径庭。

我在下面住。他说。

他们只见了一面,没有说多少话。

第二天晚上,他突然觉得很寂寞,他又爬上了院畔,进了女人的窑。女人告诉他,她叫凤儿,三十四岁。她大了他五岁,他就叫她凤儿姐。后来,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向院畔上爬,他们在一起说话,说困了,说疲了,他就回到他的窑里去睡觉。他从女人口中得知,她是从河南巩县来的。他只知道,女人砸了门上的锁,住进来了;他只知道,女人是单身一人,也是农村人;他只知道,女人很健康,很好看,尤其是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很撩人的。

有一天晚上,天极黑,天和地,山和沟,石头和树木,都结在了一块儿。他走出了自己的土窑,看着密不透风的黑暗,迟疑了一刻,开始向沟上面爬。一路上,他跌了好几次跤,胳膊上、膝盖上、脚踝上,擦破了好几处皮。爬上院畔时,他发觉,窑里有一束亮光。女人还没有睡。他敲开了门,进了女人的窑。那天晚上,他没有走。第二天早晨起来,他照旧叫她凤儿姐。她说凤儿姐,我要去挖地。女人说,才才,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叫我姐了。他说,你就是我的姐嘛,我比你小。她说,不是姐了,咋能是姐呢?他恍然大悟了:她不再和他做姐弟了,从她给他叉开大腿的那一刻起。她说,搬上来一块儿住吧。他说,搬就搬,很简单的,不就是几件农具,一卷儿铺盖?

当天,他和她合了“家”。

他们和谐地相处了几年。他们将手中的镢头换成了一张犁,他们有了自己的两头牛。他们将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开垦了,种上了庄稼。他们名正言顺地给山庄的主人每年交三百元。什么股票跌涨,利率下降,楼价不菲,巴以开火,打击卖淫嫖娼,克林顿绯闻,都和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只和这大山,这坡地,这窑洞一同呼吸。天明了,就出工;天黑了,就睡觉。兴趣来了,就赤条条地在土炕上滚,任凭女人怎么样喊,怎么样叫,怎么样放肆,怎么样淫荡,不影响谁,不诱惑谁。他们太自在了,太自由了。他们生活在大众生活的边缘。他们以为,用单调和枯燥换来的生活是牢靠的,没人撞击它,没人来毁坏它。

几年了,他们只有过一次不愉快。那一次,他们不仅是不愉快,他们翻了脸,动了手,打起来了。他拔下了她的一撮头发,她咬伤了他的一条胳膊。原因是为了钱,在她看来,不只是钱的事,她对他的为人打了折扣。

每年收获了,他们就将多余的粮食卖出去,将卖粮食得来的钱和卖药材、卖核桃、卖葵花籽得来的钱放在一起,然后,平分了。他将钱寄给了他的父母亲。她将钱寄给了她的儿子和女儿。她告诉他,她的儿子和女儿寄养在孩子的外婆家里,他就将钱寄在孩子的外祖父名下了(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男人干什么去了)。每一次,都是他去县城寄款的。她叮咛他,一定要用他王才才的名字寄,不要用风儿的名字寄。他就按她说的照办了。他是揣着一千元进城的。他先给他的父母亲寄。他在写汇款单时,一个念头上来,将五百写成了六百。自然,留给她的就少了一百元。几年了,她从没有看过他寄款的收据。那一次,他回到山里,她却要看收据,要看寄往河南的收据。她大概从他的面部捕捉到了他做了手脚的心虚,她大概从他的身上嗅出了他心术不正的气味儿。他撒了谎,他说,收据丢了。她当然不相信。她要搜他的身,他不叫她搜。她越发狐疑了。她扑向了他。他揪住了她的头发。她不松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口袋。他一狠劲,把她的一撮头发揪掉了。她一口咬住了他胳膊上的一块肉。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她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搜出了收据,她一看,寄给孩子外祖父的是四百元。她唾了一口,唾出了从他胳膊上咬出来的血。她横扫了他一眼。她的双目中喷射出了一束光,一束残酷、凶狠的光。她捞起一把镢头,劈头向他砸去。那种砸法很冷血,很老练。幸亏,他飞快地打了一个滚,不然,那一镢头砸下去,非把他的头砸成稀饭不可。她将镢头一扔,骂了一句:我操你娘。她进了窑,关上了门。他跪在窑门外,一声一声地叫她凤儿姐。到了晚上,她打开了窑门。她扑过来,搂住了直愣愣依然跪着的他,泪水潸然而下了。他们都哭了。他含着眼泪把她抱进了窑。那一夜,他们折腾了几次。只有收获过后,只有高兴时,他们才这么疯狂地折腾。从那以后,他的心和她贴近了。用他的话说,是她一镢头砸醒了他。

他们没有想到,这一次,淋子雨一扯就是十多天。他们被雨下腻了,下烦了,想折腾自己,也没心思了。麦子肯定按时种不到地里了,还有二亩洋芋没有挖回来,洋芋肯定要泡烂了。这雨水成了灾难,这雨水似乎是专门来骚扰、糟踏他们两个人的生活的。

“风儿。”

“才才。”

“我是说……”

“你是不是想那个了?”

“不,不想。”

才才把伸向她那个地方的一只手断然收回去了。他站在炕跟前,看着她那潮起来的、泛红的脸。

“我看这天,三天两天晴不了的。”

“它下去,下死去。”

“你下炕来,咱把窑里的那些洋芋拣一拣,再窝些日子,洋芋就窝烂了。”

“我不拣,叫它们烂了去,臭了去。”

“你不去,我去。”

才才到窑老里去了,他蹲在一堆洋芋跟前,分拣那些被镢头挖伤了的洋芋。窑门里射进来的那一束亮光正好被才才背在了脊背。他只顾拣洋芋。亮光不见了。他扭头看时,凤儿站在他身后,凤儿只穿一件小背心,一件小裤头。那一束亮光亮在了风儿身上,她半裸的身体光泽了,一脸的霉气和晦气被亮光洗濯了,目光更亮了,周身在说活,周身在渴望。才才站起来了。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才才连手也没有洗,抱起了凤儿。那一束亮光把两个人都亮了。才才只向前走了一步,仅仅是小小的一步。他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一束亮光在一声轰响中消失了。他们同时跌倒在黑暗之中。半晌,他们清醒了:窑塌了——崖面子塌下来,把多半截子窑堵住了。凤儿大叫了几声。才才紧紧地搂着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在这浓重的黑暗中发觉,有一束亮光从堆积在眼前头的湿土上部透了进来。他们因此才不至于被窒息。

凤儿大喊大叫了一阵子之后,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她明白,她就是喊破了嗓门,也无济于事。在这雍山深处,在这窑洞深处,只有她和才才两个人,有谁能来救他们呢?她呜呜地哭了。她抱住了才才,在才才的怀抱中颤抖着。才才也流下了眼泪。他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凤儿穿上了。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了一块儿。他们都想到了死,死亡睁大着眼睛,就蹲在他们的身旁,他们都不愿意把死亡挑明。他们都处在恐惧之中。凤儿又流开了眼泪,她很思念她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在死亡逼近的时候。才才用

他的那只大手给凤儿揩擦着泪水,眼泪总是擦不干——他自己的眼泪也流下来,流在凤儿的脸上了。他们哭累了。他们睡着了。才才是第一个醒来的。在黑暗中呆久了,他一睁开眼,那一束微弱的亮光特别刺眼。他将凤儿放在洋芋堆跟前,开始用手在土堆上刨。

“才才!”

凤儿喊叫了一声,醒过来了。她爬起来,扑向了才才。她发觉,才才在土堆上刨动着。她不再哭,不再喊了。她和才才一起,用双手刨土。才才在前边,她在后边。她把才才刨过来的土,再向身子后边刨。肚子饿了,他们从土堆上爬下来,抓起了生洋芋就啃。啃饱了肚子,又开始刨。刨累了,就趴在那土堆上睡一会儿。他们的身前身后,全是黑暗。吸进去的是黑暗,吐出来的也是黑暗,他们被黑暗控制了。白天、阳光、光明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了。他们越刨,似乎离那一束亮光越远了。他们无从计算过去了多少小时,送走了多少天。凤儿的那一身衣服已被磨成了破布絮,才才已经全裸了。窑里的那一堆洋芋已被他们吃掉了不少。他们的手指头,他们的臂膀开始钻心地疼,到后来,就没有感觉了。他们知道,泥土中的血腥味就来自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衰弱了。他们没有停止向那一束亮光靠近。有那一束亮光在眼前,他们没有绝望。他们都躺在土堆上,喘着气。凤儿想哭,也哭不出声了。她将下巴支在才才的肩膀上说:“才才,假如你能活着出去,一定要代我去看看我的儿子和女儿,告诉他们,好好地做人。你一定要记住,我娘家在河南巩县大王乡小白庄。我的父亲叫白云祥。你答应我!”凤儿双手抓紧了才才的胳膊。才才说:“凤儿,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会出去的,都会活下去的。我还不到三十岁,我要活。”凤儿说:“你说,答应不答应?”凤儿要拿牙去咬才才的肩胛。才才说:“答应,我答应你。”风儿这才勉强地笑了一声。

他们又开始刨土了。才才叫凤儿歇一会儿,凤儿不。为了节省力气,他们刨出来的洞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身体。他们轮流着刨,你上去刨一会儿,他又上去刨。当凤儿从土堆上溜下来的时候,才才抱住了她,才才说:“凤儿,假如你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去甘肃走一趟,代我去看看我的父母亲,就说你是他们的儿媳妇。你能答应我吗?”凤儿说:“我答应你,可我不做你的媳妇。”“你已经是我的媳妇了。”才才用双手在她的脸庞上、头上抚摸着。凤儿将头偎在他的胸脯上,两个人都有点激动了。可是,那激动太短暂了,闪电一般过去了。“不是。我不是你的媳妇。”“为啥?为啥不做我的媳妇?”凤儿沉默了,她离开了才才的怀抱。才才能听见她的呼吸,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她在,就和他在一起。“你要我说出来?”“你说。”“我不是好人,不是好女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不是,你不知道。”“你说呀。”“我说出来,你不后悔?”“不。”“我杀了人。杀了我丈夫。”风儿话一出口,就觉得才才用双眼瞪着她,他目光里的内容很复杂:惊诧、怀疑、惊恐、厌恶、憎恨,还有同情。凤儿躲过了他锋利尖锐的目光,喘了口气,继续说:“他当过几年村支书,后来不当了,就做生意,他有了钱,把女人领到家里来睡,村里的女人大都被他睡过。他不把我当人看,我一张口,他就打我,把我绑在床上,向我的下身里塞袜子,用烟头烧。捏我的脖子,捏昏了,又用凉水泼。他折磨我,不把我当人看。我给他的酒里放了老鼠药,没有药死,我就捞起镢头,一镢头把他砸死了。村里人都知道他长年在外做生意,都知道他在外边养着女人,他三年五载不回来,也没人怀疑的。我收拾了他,就出走了。我是罪人,我有罪。”才才将她揽过去,搂在了怀里。才才说:“凤儿,你没有罪,有罪的是他,是他们。你就做我的媳妇吧。”凤儿说:“你愿意娶我?”才才说:“愿意,我们现在就结婚。”她说:“我们给这堆土叩三个头,就算结婚了。”他说:“叩就叩。”他们跪在那一堆土前,双双叩了三个头。他们躺在土堆上,一个接着一个。他的手顺着她的乳房摸下去,她的手顺着他的胸脯摸下去,他们在新婚的黑暗之中互相抚摸着对方。他们一身泥土,他们和泥土和黑暗是一个颜色。

他们很困难地嚼着咽着生洋芋。他们的生命就靠那一堆洋芋维系着。

又一轮的奋争开始了。

依旧是一个人刨土,一个人休息。像打井一样,一寸寸地向前掘进。他们唯一的工具就是一双手。每刨动一把土,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他们的体力和毅力已到了极限。他们突然发现,那一束亮光不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而是离他山们越来越近了,他们很振奋,满怀着生的希望。他们和包围着自己的死亡在一起呆久了,也就不再恐惧了。

当那一束亮光近在咫尺的时候,当坍塌的窑洞外面的世界就在眼前的时候,凤儿叫才才先刨,才才叫凤儿先刨。谁把那光明先刨出来,谁就先能逃生,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自从他们“结婚”以后,他们为了节省力气,已很少说话了。凤儿将才才向土堆上推,才才将凤儿向土堆上拉。他们一前一后,都爬上了土堆。生的火把就在不远处燃烧,他们似乎能听见生存的火焰发出的声响了。他们把最后一点力气全使出来了,两个人向前爬动着。才才将薄薄的一层土捅开了,他的脑袋先伸了出去。外面的光线太强,看一眼就恶心,脑袋裂开了似的疼。他闭上了眼睛,适应了一刻,才睁开了双眼。雨大概停下来没多久,天还阴沉着,时间可能是午后。才才从那小洞中爬出来后,差一点儿昏过去,他叮咛自己: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凤儿出来。他回过头去一看,风儿的头已从那土洞里露出来了,像新生婴儿刚从母体中探出了头。他朝凤儿点点头,看见了她那双活动着的眼睛里的惊惧不安。他嘶哑地说:“快爬,凤儿。”凤儿又向出处挪了几寸。他说:“把手伸过来。”凤儿伸出了手。他握住了她的手,一双像雕塑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喘了一口气。他们在心里笑了。他们用目光鼓励着彼此。凤儿又向前挪了几寸,她的大半个身子还在土洞里。一声沉闷的响声从头顶上抛下来了,那响声似乎有几百吨、上千吨。崖土再一次塌下来了。才才被推到了土堆下面,推出去老远。他昏过去了。等他醒过来时,已是半下午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凤儿呢?我的凤儿在哪儿?他记不清,是他松开了手,还是她一把将他推出去的。他挣扎着爬起来,扑向了那土堆。凤儿被严严实实地埋在了里面。他叫着喊着(尽管他已喊叫不出来一声了)。他用双手在土堆上刨,用身体在土堆上蹭。一丝不挂的他已成为一个泥人了,老远看,仿佛是一条蚯蚓在蠕动……

西斜的太阳,只露了个脸,就没有了。灰晴的云层里出现了一束亮光,那一束亮光悄悄地、孤零零地射过来,照在土堆上,照在才才的身上。才才不再喊叫了,不再刨动了,不再呼吸了。呼吸的只有这土堆,这大山。才才长长地趴在土堆上,他迎来了又一个黑夜。黑暗降临了,那一束亮光消逝了。在他身后,在很远的山头上,有人生了一堆火。火光在跳跃着。

原载2002年《牡丹》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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