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是个什么地方？”

“武林不是一个地方，武林就是我们的江湖。”

“那江湖又是什么地方？”

“江湖就是我们武林人士出出入入的地方。”

“好吧，我们现在就去江湖。”

中国人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意味着，江湖代表某种社会氛围，具有某种隐性的社会力量，它迫使人们按照它的逻辑和规则行事。而这种逻辑和规则与官方的价值理念、意识形态既有联系又有矛盾和冲突。它的规则往往不是明确为各种条文，而是心照不宣、口口相传。江湖代表着一个社会之中那些民间的、非理性的、混乱的、隐性的部分。

在现实社会中，那些流动性很强的、社会地位很低的职业，也就是所谓的三教九流，常常被人称为跑江湖的。由于他们身处社会底层，没有社会保障，没有社会资源，常常被以政府为代表的社会正常秩序所忽视，于是，他们必然会有一种独立于官方统治之外的规则来维系其生活秩序，这种规则，就是所谓的江湖道义。在大部分武侠故事中，官场与江湖分别代表了官方的正统文化的秩序与民间的隐性的秩序。他们各有各的规则，在官府的规则不能顺利通行的地方，江湖规则却能畅通无阻。

在武侠小说中，江湖被具体化了。每一个武侠小说家都通过自己的文字制造出一个虚拟的世界。这个虚拟世界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延续着，仿佛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作为新武侠小说的扛鼎者，金庸同样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射雕英雄传》给我们展示了一个风起云涌的江湖。随着故事的展开，一路路匪夷所思的高人侠士纷纷出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令读者目不暇接。有江湖奇人如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有大大小小的武林帮派如黄河帮、金刀寨，各有各的山头，各有各的本领。

这些背景在《神雕侠侣》进一步发展，郭靖大侠武功最高，但后继无人；全真派逐渐衰落，而全真派衍生出来的古墓派则成了武林新秀，成为主角。《天龙八部》虽然是后写的，但是有前传的味道。南帝一脉的大理段家成了主角之一，大出风头；丐帮早就有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乔峰。这些背景在《倚天屠龙记》中同样被继承下来，并继续丰富着，只是来自西域的明教成为新的主角。

这个仿真的江湖世界已经具有层次分明的结构。佛教的少林寺和道教的武当山是武林领袖，它们的地位相当于北大和清华，属于武林世界的顶级大学，为无边的江湖培养出一批批武学人才，所以大大小小的其它武林门派都与它有理不清的渊源。在这两大领袖之外，各个佛教和道教圣地以及名山大川都有相应的武林门派，华山、昆仑、崆峒、峨眉、天山等是武林世界的中坚力量，相当于武林世界的全国重点高校。再往下，有一些更小的地方性门派，往往从前述大中门派中派生出来，都是一些地方性的小学院，培养一些比较专门的人才，比如一些奇门兵器，往往出自这些小门派。

那些自居武林正道的大门派看不上这些小把戏，他们看重的都是一些堂堂正正的学科，比如拳、掌、腿、脚；刀、剑、枪、棍这些常用器具。徒手最喜欢用掌，器具最喜欢用剑。与武林门派并行的，是江湖帮派，他们往往是一些经济利益实体，控制了很多行业。这些行业里的高级人才一般来自武林高校，当然，他们自己也搞职业培训。这些帮会具有更多的现实世界的影子。比如镖局，本身就是一个与武有关的行业。各个帮派之中，唯一不能算是经济实力的则是最大的江湖帮派——丐帮。

既然都是虚拟的世界，那么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和西方魔幻小说中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呢？

在营造虚拟世界这一点上，武侠小说和西方的魔幻小说有点类似。比如《魔戒》，整个故事完全是在虚拟世界中展开的，这个虚拟世界过于庞大，以至于小说的第一卷几乎是人物介绍。这是一个有着各种各样的神、鬼、人和精灵的世界，他们各有各的相貌、习性和擅长的本领，作者甚至为每一个种族构造出详细的历史，仿佛是在描述一个现实的世界。不同的是，魔幻小说中的世界完全是虚构的，它与现实世界毫无关系，只与北欧的传统神话有一定的关联。而武侠小说的世界则常常具有强烈的现实背景。现实世界经过变形、神话和改写，被融入到虚拟的武侠世界之中，使得这个虚拟世界也获得了浓重的现实感。

金庸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史有其人，人物事迹也被纳入到小说的虚拟故事之中。比如《射雕英雄传》中，道教全真派确实由王重阳所创，确有全真七子这七个徒弟，其中最有名的确实是丘处机，史载丘处机确曾赴蒙古，为成吉思汗讲道，并随成吉思汗出征西域。《神雕侠侣》中，古墓派的大本营“活死人墓”，其实是王重阳对其修行之所的命名。甚至全真派的第三代弟子尹志平、赵志敬等人的名字，也都有史可循。——当然，到了这一代，除了名字是真的，别的就都是编的了。

少林、武当也是这样。在武术界，少林寺以外家拳闻名，武当拳以内家拳知名。但是如果说他们是武林领袖，则完全是武侠小说的功劳。现实少林寺和武当山已经被中国特有的武侠文化改写了。现在很多人参观少林寺和武当山，不是把它作为一个具体的历史的人文景观，而是把它当作虚拟世界在现实世界中的投影。中国武侠文化是一个延续不断的传统，在新旧武侠小说之间也常常有着某种延续性。比如《射雕英雄传》的故事一开始，金庸就通过人物出身的设定，把自己的虚拟世界和传统的江湖背景联结起来，郭啸天和杨铁心，这两位一个《水浒》人物的后人，一个是杨家将的后人，以这种方式，金庸表示了对传统江湖的尊敬和继承。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侠客

侠这个概念或者行业至少在中国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先秦文献里的游侠基本上是一些无业游民，他们好勇斗狠，无所事事，找一些财大气粗的人做靠山。那些人也需要他们做一些正人君子不肯做的事情。战国时期的名门贵族有养士的传统，不仅养文人谋士，也养武士。早期的这些游侠一般来说只有个人恩怨的小原则，没有善恶是非的大原则。他们所能达成的最高的人格是“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一种单纯的报恩心理。至于知己者是善是恶，他们往往不加考虑。

司马迁崇尚一种有独立人格的“布衣之侠”。他们不畏权贵，不从强权，也不贪图富贵；他们除暴安良，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不拉帮结伙，欺凌弱小，他们说到做到，一诺千金。司马迁为侠赋予了崇高的人格。这种侠的传统在中国文化中一直延续着，他们舍己为人，在官方的秩序缺失的地方，填补正义的真空。

而金庸，如北大中文系教授严家炎所说，则把侠的人格进一步提升到为国为民这个层次上来。郭靖对杨过说：“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是本份，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地驻守襄阳，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在《天龙八部》中，最伟大的英雄乔峰（萧峰）则超越了具体的民族，达到了人类正义的高度。

江湖世界是一个官方权威和秩序所达不到的地方，在江湖世界中，人们仍然期待有正义和公平，由于没有制度化的力量可供依托，只能依靠一些特殊的人。在江湖世界人们期待侠客，同平常世界里百姓期待青天老爷是同一个心理。但是，侠客所维持的秩序，或者说，江湖世界的规则与平常的社会制度之间是有差异的。这个差异在不同时期的武侠作品中表现不同。因而侠这个概念在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笔下的意义也有所不同。

早期的侠充斥着强者为王的逻辑。在大量争霸、结仇、复仇的故事中，争斗的双方并无绝对的正邪之别，读者的感情往往投向故事主角所在的一方，或者接受作者本人的倾向。比如施恩与蒋门神本来半斤八两，但是武松帮助了施恩，蒋门神就被写成了坏人，也成了坏人。武松杀到兴处，也会把什么丫鬟、仆人也都一并杀死，并没有后来武侠中常有的不得伤害无辜的概念。

杀人如麻的英雄是武侠故事中最初级、最低级的英雄。实际上，现在我们喜欢的英雄，都是经过新时代民主自由思想升华了的。金庸小说中的正面人物大多有很浓的人文色彩和民主精神。比如黄蓉曾经大段大段表述过具有女性主义思想的言论，对封建的男尊女卑思想进行了嘲讽和抨击，这在传统武侠中是绝无可能的。萧峰的思想几乎不可能是那个年代的人在民族冲突激烈时所可能达到的，金庸赋予他的是现代人的思想。

在传统武侠小说中，正义与邪恶常常是以君主来划分的。书中认定一个真命天子，站在这一方的就是正，另一方则全是恶。《水浒》英雄的旗号是“替天行道”，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天道的拥有者其实是当朝天子。只是由于官方秩序的缺失，走向了天道的反面，他们才以不得不的姿态出现，暂时保管天道的执行权，所以叫“逼上梁山”。

传统武侠还把民族作为正邪划分的标准。比如传统的岳飞故事，在大的方面，宋为正义，金为邪恶。而在宋的内部，忠臣岳飞为正义，奸臣秦桧为邪恶。民国前后的小说则常以满汉之差作为正邪之别。但是在金庸小说中，正义与邪恶不再以民族划分了，而是以最广大群众的利益来划分。《书剑恩仇录》和《鹿鼎记》中都有汉人刺杀满清皇帝的描写，而金庸总是趁此机会称赞清朝皇帝的统治使民众得到了更大的利益，从而使刺客迟疑不决乃至翻然悔悟。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念”的正义，正是现代民主思想渗透的结果。

在很多武侠小说中，官方处于缺失的地位。比如在《笑傲江湖》中，管家几乎对于所有的事件都没有控制能力。故事一开场，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在郊外杀了人，没有人想要报官，而是直接埋了起来。随后，青城派连续几天在福威镖局——也就是福州城里大开杀戒，福威镖局没有向官府求救，福州城的大小官员，也对如此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事件不闻不问。这种故事，只有在武侠小说中才不会让人感到虚假。

当然，在很多武侠作品中，江湖世界和官方之间是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的。有时候，政府是作为负面的形象的出现的，所有的官员都是坏人，都是做恶的。由于官府不能给予百姓以公平和正义，这个任务就落到了侠客的头上。也有些时候，官员以正面的形象出现，这是大侠就成了官场的附庸。在更多时候，侠的故事背景正值乱世，官方的意识形态和秩序彻底崩溃，贪官污吏与盗匪勾结，官匪一家，官府反而成了正常社会秩序的最大破坏者，这是，人们心中的公正便只有通过非常手段才能实现。这时的侠，往往是官府的直接对立面。

在不同的武侠作品中，侠客们有着不同的追求。我们可以把侠客的追求分成几种。最基本的侠客是能够依靠自我奋斗来战胜厄运的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侠的最高境界是道家的理想——归隐，功成名就便全身而退。此事古有范蠡，《笑傲江湖》之中有令狐冲和任盈盈，《神雕侠侣》之中有杨过和小龙女。而金庸则认为，境界最高的侠客应该充当着儒家的入世精神，他们既身怀绝世武功，又有着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比如《神雕侠侣》中的郭靖和《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如前所述，他们甚至能够超越民族的界限，达到了人类正义的程度。其实，这一类侠与现实世界的差距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