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最佳影片给了《水形物语》叫很多人意外，这不是奥斯卡一向喜欢的题材；又是人兽，又是童话，又是浪漫爱情，不及《三块广告牌》深挖人性，也不像《至暗时刻》般史诗壮阔。奥斯卡的潮流是关注现实，而在我看来，《水形物语》得奖当之无愧，因为它依然以一部奇幻电影的姿态讲述了现实。

不论是跨物种之爱也好，冷战时期的残酷也好，60年代的怀旧气息也好，都是《水形物语》诱人眼球的皮囊，其内在包裹着的灵魂，却全在女主角Elisa身上——她不漂亮，当清洁工，胸无大志，是个大龄单身女青年，还是个语言障碍者。本该是低到尘埃里的路人甲，却被墨西哥导演吉尔摩·德尔·托罗轻轻拾起，摇身一变为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可是奥斯卡早已经不流行童话了，大家爱看的是《三块广告牌》里的霸气妈妈，是《伯德小姐》里的文艺少女；在女权大潮席卷下的美国电影里，女主角总是生猛、鲜明、跳脱。

而能给Elisa的形容只有——普通。

她不过是一个十八线海滨小城里最不起眼的普通女青年。在中国网络上盛行的美貌打分体系里，Elisa大概不到3分吧？但她显然并不想挤到高分的区间里。

她是清洁工，但也坚持自己的生活品质。在破旧小楼里租了个单间，每天被闹钟叫醒，煮鸡蛋、洗漱、沐浴，在浴缸里全裸自慰——长年单身生活压抑住的性需要找个排泄的出口。

她不能说话，但也从不卖惨；有个朝夕相处的邻居：插画师Giles，一个大龄单身男，秃头，不直。她与他共享早餐，陪他到餐厅调戏吧台小哥，一起观看好莱坞30年代的黑白歌舞片。随着经典女星Betty的大长腿舞动。

在枯燥的朝九晚五之中，Elisa也努力搜集自己的小快乐，不管窗外警报震破天，她也依旧自顾自地拿起那把墨绿色鸭头木刷把皮鞋刷得锃光瓦亮。收拾一新出门上班，突然在楼道里想起刚刚电视里的踢踏舞，也会情不自禁地“嘣嚓嚓”两下。为街边橱窗里的红色高跟鞋驻足，像个小女孩一样；在公交车上选临窗的座位坐下，把小圆帽垫在窗上，安逸地把头往上一扎，就扎进了一整个城市的霓虹里。莎莉霍金斯的面孔被包围在五色光晕之中，绝美。

很少见到有电影如此细致描绘一个普通女青年的日常，以至于我忘了那时还在美苏争霸，有着高压的政府和冷漠的社会，没有人进电影院，插画师找不到工作，少数群体被排挤。

哑女Elisa、弯男Giles以及黑人女同事Zelda不过是乱世飘萍，无根，抱残守缺，顷刻之间就要覆灭。

不像那个白人长官Richard，住在暖橘色的公寓里，生活安定富裕，有貌美的金发妻子、几个孩子。他真诚地热爱着权力和地位，买一部水鸭色凯迪拉克来证明：未来属于我。

成功男人除了车子，还需要女人，他暗示过Elisa，普通女青年在职场上总是不免要遇到这样那样的潜规则。只因她们是底层的，沉默的，如同Elisa般彻底的无声，这是成功男人的最爱，不为了美色，只为了在床上也能实现权力，叫一个无声的女人叫出声来，他这才成了彻彻底底的世界之王，未来之子。

Richard从南美洲抓来鱼人以供军事研究，嘲笑当地土著竟把这怪物奉为神祇；他蔑视着鱼人，同时也蔑视着Elisa、Zelda、Giles们，只因他们都不够体面，不够完整，都是这白人直男统治着的社会的边缘。

起初，我以为Elisa对鱼人的爱，不过是母性的，善良的，略带着人类对怪物的居高临下的同情。以为电影的主题会流向保护自然抑或众生平等。

再后来我才发现，在这场鱼人的争夺战里，Richard争夺的是地位，Elisa争夺的，其实是自己。

她哭着对Giles比划手语：如果不去救他，那自己就不是人。

当Elisa在浴室放满水，画面上漾起层层叠叠的绿，两人在这诺大的水池中相拥，交合；那一刻，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就像钥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锁，两个人终于完整了。

怎么可以？居然可以？小时候看《美女与野兽》时尽管满腹狐疑，但也绝不敢往这上面去想，生怕破坏那柏拉图的唯美。而《水形物语》则是坦然“落到实处”。告诉我们：直面情欲，更美。

我先是惊叹后是惊艳。接着又觉得非常合情合理：鱼人学会了手语学会了听音乐，还在空无一人的影院独自欣赏1960年的《路得记》。这不是兽，这就是人啊！导演借Elisa之手来示范鱼人如何“亮剑”，可谓用心良苦。她并不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不一样，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这也并非是多伟大的爱，Elisa也不求伟大；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青年终于有了换上红色高跟鞋的理由；只不过是能在玫瑰色霞光笼罩着的公交车上，看潮湿湿窗户上雨滴幻化成各种爱的形状。耳边响起法语女声《La Javanaise》，慵懒的唇齿伴着安静的钢琴。还有能比这更浪漫的画面吗？

Richard气喘吁吁追杀鱼人到海港边，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连个畜牲都守不住，他不甘心只因为Elisa的普通，他竟大意地忽略了她。

“砰砰”两枪，Elisa和鱼人应声倒地。Richard捍卫了自己一个白人直男的权力，现实的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可托罗毕竟是托罗，他的电影里不可以没有童话。鱼人死而复生一把捅穿Richard，到死前一刻他才发现，原来眼前的怪物真的是神。

可为何之前科学研究时又无任何神迹？我突然明白，他不是因为超能力而成为神，是因为有了心中所爱才成为神。

在地面上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普通女青年Elisa沉入海底会死而复生，和鱼人幸福相拥，这美丽的结局只有安徒生的《丑小鸭》才比得上。

托罗以一段这样的奇幻之爱赢得最佳，证明奥斯卡也有童话。可现实中又有多少普通女青年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等尸身入海化土，也没有人发现，她真的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