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可以跨越一切吗？无论古老神话还是现代科幻，在人与兽的爱情幻想里，答案是问题的反转。边界之外，都是人性的自我投射。

记者/刘畅

爱上了一只猩猩

“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一条狗能够像人模仿它的叫声那样吠叫，以致我们听到叫声后，必须仔细看一下，才能分辨是人还是狗在为什么事叫的时候；如果单身男女长期生活在一种与狗的关系中，因而在现象学的意义上，相互变得如此相似，以致如果他（它）们共同靠在窗户上向外看时，窗户外的人从第一眼甚至无法分辨谁是谁的时候，在一定程度上便已出现了动物的人化和人的动物化。”

德国性学理论大师福尔克马·西古希（Volkmar Sigusch）不是在故弄玄虚。当他每次出门都看到女邻居推着婴儿车，里面坐着“一动不动，因为过于繁多和冗长的毛发而显得有些怪异的猫”；又在过生日时收到邻居家的小母狗“苏西”（Susi）给他的一封信，从“整个心”祝他生日快乐时，他发现“人兽之间的生活伴侣关系”已如此普遍。

动物之于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透过人兽恋的主题，科幻电影乃至口传故事中，动物的象征意义，已在人性的翻转中，被演绎了无数回。

1933年，处在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梅里安·库珀（Merian C.Cooper）做了一个梦，一只大猩猩正在撕毁纽约。于是，一只变异了的巨型黑猩猩出现在一个未知岛屿上，纵横影坛80余年的科幻电影《金刚》诞生了。电影剧情众人皆知：猎奇导演卡尔为完成电影，带着编剧杰克和因大萧条而失业的马戏团演员安，驱船来到苏门答腊地区一个从未被外人涉足的岛屿——骷髅岛。岛上被高墙环绕，岛内的原住民将安抓走，献祭给岛上的巨型黑猩猩金刚。金刚大战霸王龙、巨蜥保护安。而与安相爱的杰克前去解救安，金刚在追逐二人时，被卡尔等人用毒气弹打伤，带回纽约表演。金刚大闹纽约城，找到安后，上演“帝国大厦打飞机”的著名桥段，最后在安的注视下，跌落帝国大厦。

电影播出即轰动，不断推出续集并翻拍，成为怪兽电影的鼻祖。之后的翻拍，逐渐抛开将黑人比作猩猩的种族主义隐喻，以及金刚把安当作自己战利品的情节。而有赖于电影技术的提升，安除了尖叫、昏迷和逃跑，也能展现同猩猩之间的眼神和肢体交流。2005年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翻拍的《金刚》几乎变成怪兽题材包裹下的爱情片，成为“金刚”题材新的经典。

在彼得·杰克逊的版本中，金刚与安的关系循序渐进。在金刚干掉三只霸王龙，上演“英雄救美”的桥段后，安爬到它的肩上。他们回到金刚的“家”，二者关系出现质变，安主动坐到金刚手上，此前把她从人类社会抓走，束缚她自由的手，变成了她的慰藉。金刚也安然地扭过头去，与安共同欣赏骷髅岛顶端的落日。

剧情发展至此，安和金刚之间的爱情故事得以确立。在安与金刚之间，安作为女性先拒绝后接受，乃至主动追求一个怪兽。它与源远流长的“美女与野兽”故事的内核几乎相同：富商的女儿贝尔替代父亲来到野兽的城堡，得到好吃好喝的招待，野兽每日向她求婚，她从未答应，但感受到野兽并非外表上的凶残，因野兽的温柔而心生好感。只是相比于金刚的英雄救美，贝尔回家探望父亲后，野兽伤心欲绝，奄奄一息之际，是贝尔的吻拯救了野兽。

“美女与野兽”在欧洲人的口耳相传之中，难以追溯源头，有各式各样的版本，充满更多奇幻情节，比如贝尔实际是国王与仙女的孩子，因受到威胁而交给富商抚养，“美女与野兽”也因之变成公主与王子的故事，直到18世纪由法国作家整理、出版，始有固定的书面形态。而无论《金刚》还是“美女与野兽”的所有版本，刨去身份与形象的差异，故事核心几乎不变，令美女转变的原因，是金刚（或野兽）恐怖外表之下的温柔。

“美女与野兽”是童话，苏门答腊岛上也存在骷髅岛，为何人们却会痴迷人与兽之间的爱情想象？动物到底象征着什么？

神兽与人祖的婚姻

那要从巫术世界说起。

原始部落里，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人与动植物互感、相通。人类学家发现，如果一个人以一个动物来称呼自己，并称该动物为兄弟，且拒绝杀害它，那么就认定这个动物为这个人的图腾。动物可能是一个人死后灵魂的转生，更可能是一个氏族的祖先。

古人观念中人与动物的概念都与当下不同，彼此之间没有界限。而古人不单会将一种动物认定为自己的祖先，他们还会讲述祖先的故事，那便是氏族起源神话。类似的神话全世界比比皆是，神话的叙事中包含作为氏族祖先的动物的形象，乃至古人想象中人与动物的关系。广泛在东亚流传的盘瓠神话恰是其中典型的一类遗存。

盘瓠神话的主角是一条名为“盘瓠”的狗，目前最早、最完整的文字记载见于晋代干宝采录、整理的《搜神记》，同时又始终是苗、瑶、畲族口传的族源神话。畲族的四大姓传说全是这条狗的后代，公主的大儿子出生时落在盘子里，于是姓“盘”，二儿子落在篮子里，于是姓“篮”，三儿子出生时有雷声，因而姓“雷”，四闺女遇钟声，由此姓“钟”。

《搜神记》里，三皇五帝之一的高辛氏在位时，皇宫中的一名老妇人疑似有耳鸣，在医生的帮助下取出一只小虫。老妇把小虫养在对半切的葫芦（即“瓠”）里，用盖子（即“盘”）盖上。虫子不久变成一只长满五色毛的狗。高辛氏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便赐名“盘瓠”。

当时高辛氏与西戎打仗，敌军中的吴将军强大，高辛氏多次派将讨伐未果，于是下令如果有人能取其首级，便可获得黄金万两、封万户侯，并将公主许嫁给他。盘瓠见状冲入敌阵，衔着吴将军的首级回到宫中。高辛氏一言既出，却见盘瓠是狗，加上大臣们的反对，他不知如何是好。

“大王不能言而无信，盘瓠的功绩也不是一只狗能完成的，我跟随盘瓠是天命。”公主主动要求下嫁给盘瓠，与它住到南山的石洞里。公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石洞里脱去衣裙，扎起洞中人一样的发髻，穿上孩子一样的衣服。过了3年，她和盘瓠生下6个男孩，6个女孩。

在其他少数民族的版本中，盘瓠或变成麒麟，或变成青蛙；杀入敌阵的情节也被丰富，有的说盘瓠跟着敌军的大王打猎，趁大王如厕时咬掉大王的生殖器，趁其昏厥之际又咬掉他的头，有的说是趁敌人醉酒时，咬掉他的头。而另外的版本里，杀敌的功绩被改为公主身上长了毒疮，身体溃烂发脓，一只公狗叼来草药，治好了公主的病。虽然情节各异，但凡是具有“大王许诺嫁女、盘瓠立功、大王嫁女给盘瓠、盘瓠与公主繁衍后代”四个关键情节的故事都能归于盘瓠神话。

这些情节的组合塑造出狗与公主的固定形象，二者皆非普通的兽与人，盘瓠是神犬，公主是为了大义献身的氏族始祖。盘瓠被视为人类具有神性的祖先，人将对自身神圣起源和神力的期盼，投射到它的身上。他们的婚配并非确有其事，但在古人的观念里，就是一部毋庸置疑的“宪章”。

“神话的功能，既不是解释性的，也不是象征性的，乃是一种非常事件的叙述。”有“民族志之父”之称的马林诺夫斯基曾认定，“这个事件的发生，即从此建立了一个部落的社会秩序、经济组织、技术工艺。”与盘瓠神话对应的行为便是祭祀的仪式和节日。如今在瑶族地区有“舞狗节”，未婚姑娘装扮成火狗，穿上姜黄叶制作的衣裙，插上香火，载歌载舞；而贵州的土家族也有神龛供狗，大年三十喂狗吃年庚饭。

然而，盘瓠的形象在诸如日本冲绳的版本中有由狗变人的情节，盘瓠藏起来七天变人，妻子忍不住探视，全身已成人形的盘瓠，只得剩下一个狗头。这个版本里，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动物成为外在于人的他者。动物在人兽恋故事中的内涵，翻转为人性中昏暗部分的象征。

披着兽皮的人性

在西方古代神话中，丘比特与普赛克的爱情故事尤其典型，它与“美女与野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动物的象征意义在其中得到展现。

丘比特与普赛克的见面本是出于阴谋。普赛克是美貌堪比爱神维纳斯的一位公主。心生嫉妒的维纳斯命儿子丘比特把金箭射向熟睡的普赛克，使她爱上世上最丑的怪物。但见到美丽动人的普赛克时，丘比特慌张之中被自己的金箭划伤，爱上了普赛克。他回禀维纳斯无法完成任务。维纳斯大怒，对普赛克下诅咒，让她无法找到合适的伴侣。丘比特跟母亲对着干，普赛克一天没有被解除诅咒，他就一天不射金箭。数月过去，世上没有生物再相爱、结婚或交配，也没人再因爱赞颂维纳斯。见自己的神殿荒废，维纳斯答应满足丘比特，允许他与普赛克在一起。

普赛克则得到神谕，要被遗弃在最近的山上，嫁给非人的怪物。她到达山顶时，西风之神将她带到一个美丽山谷中的宫殿里，夜晚的黑暗中，神谕中的非人与她成婚。丘比特每晚都会和她睡觉，但不让她点灯，看到自己的相貌。而像冲绳的盘瓠神话中妻子不会信守诺言一样，禁忌一定会被打破，普赛克在姐姐的怂恿下，趁丘比特熟睡之时点起油灯偷看他的样貌，惊异于爱神的俊美而失手滴下灯油烫醒了丘比特。因普赛克背叛了誓言，爱神离她而去。

普赛克踏上寻找恋人的征程。她寻到维纳斯的神殿，维纳斯先后让普赛克在天黑前把仓库成堆的谷米分类，取回金羊身上的金羊毛，从有巨蛇护卫的裂缝中取水，到阴间取回维纳斯失去一天的美丽，借助动物和诸神的帮助，普赛克完成了任务。在众神之王朱庇特和奥林匹斯诸神的见证下，普赛克嫁给丘比特，并喝下仙酒，成为引领人类灵魂的使者。

乍看上去，丘比特的故事里没有与人相恋的动物，除了同样有着美丽的外貌，同样被迫来到未知之地，贝尔与普赛克也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但芬兰民俗学者安蒂·阿尔奈（Antti Amatus Aarne）和美国民俗学者斯蒂思·汤普森（Stith Thompson）曾在上个世纪将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分类，“美女与野兽”和“丘比特和普赛克”有更深层次的关联。

它们同属于第425类“寻找失踪丈夫”的故事。在那个故事类型里，完整的情节链条是：“一个怪兽成为一个女孩的丈夫—这个女孩破除了怪兽身上的魔咒—但她同时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女孩寻找自己的丈夫—最终得偿所愿。”放在这个框架里，贝尔与普赛克相同，野兽就是丘比特；野兽狰狞的外表指向神谕，那是被遮蔽的真相；而贝尔的泪就是普赛克的灯油，它揭开了遮蔽真相的面纱。只不过在“美女与野兽”里，揭开真相的同时，贝尔便找到了她的丈夫，故事隐去了她失去并找寻丈夫的过程。

所以，即使像中国的盘瓠神话，当在有些地区，主角能够脱掉自己的动物外皮再与公主婚配时，动物的概念也同“美女与野兽”一样，成为人性中象征恐怖、粗鲁、无知的部分，是在爱情的过程中需要被舍弃的部分。

“美女与野兽”等人兽恋的故事，不但是爱情故事，也是在讲述一个人克服自己最初的恐惧和无知，最终获得真爱的故事。爱情双方，从最初主动一方的全知全能（丘比特），被动一方的无知和好奇（普赛克），经过被动一方的主动行动，双方都获知彼此的真相，并平等相待。

孰人孰兽？

但金刚最终从帝国大厦跌落，卡尔在影片结尾感叹：“这次是美女杀了野兽。”

“美女与野兽”中被克服的兽性，在《金刚》里反而成为令人惋惜的对象，动物的内涵再次被翻转。安与金刚的邂逅毕竟不过数个瞬间，而在日本导演大岛渚1986年拍摄的《马克斯，我的爱》里，动物的象征意义才得到最充分的展现。

彼得和玛格丽特的生活表面上体面而美满。彼得是外交官，他和玛格丽特有个上学的儿子，一家人住在宫殿一般的房子里，有女佣服侍。但彼此貌合神离，玛格丽特知道彼得与女秘书暧昧；玛格丽特曾经的情人也是她和彼得共同的朋友。夫妻二人心照不宣，但彼得有一天突然发现，妻子租了公寓里的一个房间，整日与一只在动物园和她“一见钟情”的黑猩猩厮守。于是彼得把黑猩猩带回家和他们一起生活。

“如果人彼此间疏离，那么物和动物就会进入和填满因人之间的疏离而出现的缝隙。”正像福尔克马·西古希现实中看到的宠物与人的陪伴，马克斯（就是那只黑猩猩）的形象似乎也只是人性缺失部分的一个替代。

黑猩猩和玛格丽特到底有没有性关系，成为最令彼得疯狂的问题。他妒火中烧，为此茶不思、饭不想，询问动物学家，逼问妻子与黑猩猩的关系，甚至花钱找了妓女，让妓女挑逗马克斯，看它愿不愿意发生关系，所幸发现黑猩猩对妓女毫无兴趣。

兽与人的形象开始变得复杂。难道不是动物只有为交配而生的性欲，而人类才既有性，又有感情吗？彼得的焦虑与马克斯的态度恰恰成为一个讽刺。首都师范大学教授汪民安在他的《人、自然、动物》一文中指出，在彼得看来，自己与妻子之间，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单纯的性关系；相反，动物却是有爱情的，马克斯爱玛格丽特，见不到玛格丽特，它拒绝吃饭，性对它来说并不重要。“动物进化成人真的是历史的进步吗？”

“一个人要认识自己，很难完全封闭在自我之内而自我认知。他必须通过一个他者认识自己。在现代社会，人如果和人很难建立关系，丈夫和妻子很难相互理解，家长和孩子、朋友和朋友很难共同理解，那我们去理解谁呢？或者说，我们通过谁来自我认知呢？”汪民安认为，透过马克斯与玛格丽特的关系，动物成为了纯粹爱情的象征，而人则是身体欲望的奴隶。人与兽的爱恋，表明人对超脱肉欲的真挚情感的追求，与其做一个人，不如做一只懂得爱的猩猩。

然而在《马克斯，我的爱》的结尾，玛格丽特与彼得的情感回升，她在餐桌上告诉自己的丈夫，马克斯已老，又被邻居控告扰民，为了不让它被警察带走，她可以亲手朝马克斯开枪。人对自己的需要变幻莫测，难以厌足。

（参考资料：《性欲与性行为》，福尔克马·西古希著；《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安蒂·阿尔奈、斯蒂思·汤普森著；《盘瓠神话资料汇编》，周翔著；《人、自然、动物》，汪民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