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宝才，乡土作家。用最简洁文字，勾勒出那个时代最真实的画卷。

一九五八年，是我听到新名词、新鲜事最多的一年，大跃进、总路线、大炼钢铁、放卫星、杠子馍（一尺长、一斤重的馍）、电灯电话、赶英超美等，不绝于耳。

一九五八年，是我见到大人们最忙的一年，大人们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大炼钢铁，我们晚上睡觉时，父母还没回来，早上我们醒来，父母们已经走了，我甚至几个月没有见过父母的面，姥姥常常流着泪说：

“就是铁打的人也不能这样干哪，这样下去非累死人不可，谁见过这样干活的呢？”。

小伙伴们一见面说的就是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了，有的小伙伴饿极了，就吃口生面喝口水充饥。听大人们讲，麦收时，他们晚上炼钢铁，白天去帮人民公社割麦，割着割着就倒地睡着了，中午吃饭时，一看人不齐，地里一找，人倒在地里睡个不醒，上面太阳晒着，下面麦茬扎着，都能睡得香。

一九五八年八月，我满七周岁了，终于可以入学了。

开学的第 一天，我很早就把书包准备好了，一到时间，就赶紧背着书包，连蹦带跳的上学去，心情别提多高兴了。但奇怪的是高年级的同学们都没背书包，他们肩上扛着铁锨，背着箩筐，有的拿着铜脸盆，有的还拿着铁锅。

整个学校好像就我们一年级的新生在上课，教室外面闹哄哄的，人们到处走来走去。

没几天，我就对学校熟悉了，我们的教室前面，是学校唯一的一片净土，有花有草，除了这一小片地方外，全校就像是一个大工地，甚至比真正的工地还乱、还忙。

校园的操场上砌了几个石灰窑，像一个个的小山包，比教室还高呢！高年级的学生们和老师们在那里烧石灰，还有一个建了一半的高炉，高炉已经竖好了，很高很高，准备大炼钢铁。

学校的东南角搭了一片片的棚子，由女老师和三四年级的同学们在那里养兔子，取名叫“红领巾养兔场”。西南角是为炼钢铁而搜集的废铜烂铁、从河里挖的铁砂、还有能炼铁的勒疆石，都一堆堆、一块块的堆放在那里，有的上面盖有防雨的草毡子，看起来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废品垃圾场。

最热闹、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校门口的迎门墙，那是每天都更新内容的大型板报，上面是学校各个班每天大跃进的成绩，大炼钢铁多少斤，烧出石灰多少斤，拾到废铜烂铁多少斤，新生兔崽多少只，有表格、有文字、有图画，按成绩大小分别以马车、汽车、飞机、卫星代替。

我们进学校学的第一首歌就是大跃进歌，“唱歌要唱跃进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

拣废铜铁

我们刚进校的低年级新生，每天下午，上了一节课就放学了。放学后，同学们都分成小组到校外去捡废铜铁。学校给每个班都分配有要完成的任务数，各个班级之间还开展了竞赛，学校光荣榜上有图表，有红旗，拣得多的班级就插上红旗，画上火箭和卫星。光荣榜每天一统计，每天一张榜。每天下午，到光荣榜张榜时，榜前都会被围的水泄不通，大家都在指指点点，有兴高采烈的，也有低头叹息的。

每个班里也有板报，各小组之间也竞赛，也是插红旗、画火箭，还要戴大红花。一旦某人能戴上大红花，那别提有多高兴了，你看他们一个个站在台上、戴着大红花，兴高彩烈的样子。真让下面的人既羡慕，又嫉妒，当然也会有人表示不服气： “看！傲得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

刚开始的几天，同学们拣的还很多，可到了后来越来越难拣了，各个角落都被同学们搜遍了。

有的同学抱怨说：“我前天偷偷的把家里的洗脸盆拿来了”。

有的同学说：“我趁爸爸妈妈不在家，偷偷的把 家里木箱子上的铜扣都拆掉拿来交了，就那俺小组长还说我交的少呢”？

也有人为难的说：“我是再也找不来东西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班主任苏老师开班会。

在会上，苏老师说：“祖国到处都在大跃进，大炼钢铁，放卫星，坐火箭，我们小学生也要支援祖国建设，支援大炼钢铁，现在我们班拣废铜铁的任务还差五斤就能完成了，我们一定要超额完成拣废铜铁的任务，也要放个小卫星。下面各个小组讨论一下，怎么办？”

于是各小组分开讨论。在小组会上，有的同学说：“要不咱们再去铁路上去看看？哎！其实我们每天都去了，明天咱们再细细的找一遍”。

有的同学提议说：“咱们还可以再去汽车修理厂去看看 ”。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停。其实都没有多大把握，都只是想表示态度积极而已。

就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话说的时候，我们的大个子班长把我们几个拢在一起，悄悄地说：“有了！我知道一个地方，不敢保证一定有东西，但我见过有人在那拣过‘好东西’。”

这位大个子班长，已经十二三了，是我们班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回族同学，他妹妹也在我们班上，上学前他是放羊的，这周围的地方他都去过，因此非常熟悉，可以说是见多识广 ，我们都很佩服他，都听他的指挥，于是老师就让他当我们的班长了。他让我们明天一早天不亮，6点钟，在南菜园的东南角的桥上集合。还再三交待说，注意保密，谁也不能说，家长老师也不能说。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的时候，我们都带着抓钩、铁锹准时赶到了集合地点。大个子班长领着我们又往东南方向的“十大坑”出发了。“十大坑”原来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坟岗，有方圆几里地那么大，只是后来铁路改线到那里，建铁路取土把那里挖成了几个大坑，以至于后来积水成了一些非常大的人工湖。有人说，这些坑都通地下的水脉，所以水很大，水很深，有的说深不见底。在这些大坑的旁边，人们后来建房取土、烧煤取煤土又挖了几个大坑，因为这些坑很深，我们小孩从没敢下去过。

我们来到一个还不是很大的坑里，这里好像是近几年才挖的坑。大个子班长在那里转了几下，慢慢地踱了几步，他指着一个斜坡说，就这里，挖！他说，他过去放羊的时候，有一天下过雨后，他见有人在这里捡到一个好东西，是雨水从地里冲出来的。我们大家都很兴奋，于是就按着大个子班长划的地方挖了起来，我们挖啊，不停地挖，太阳升得老高了，土也挖了好大一堆了，还是没见一点东西，大家也感到肚子饿了，就开始坐下来休息了。

休息的时候，我们有些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有东西了，大个子班长也紧皱眉头，好像在苦思觅想什么东西。就在大个子班长站起来准备叫大家再挖一会儿的时候，他突然眼睛一亮，大叫了起来，指着前面说：“你们看！”，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就见他一步冲了上去，我们也唰的一声跟了上去，原来就在我们将要挖到的地方，露出了钱币大小的一块绿土。

大个子班长抡起了抓钩刨了下去，只听“哐当”一声金属声音，我们大家都意识到这下子可真的有东西了。连忙都伸出家伙去帮忙。大个子班长说：“都别动！”，他换了个小铁锹，在绿点的周围试探了几下，用铁锹把绿点的土挖开，嗬！竞是一个跟茶壶大小差不多的绿色圆球状的东西。由于被泥土还有什么东西紧紧的包着，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擦掉外面的泥土就露出绿颜色，还有一块地方是绿绿的，土很少。

大个子班长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拿过来把这个东西包上，两个人一抬，呵！还真是不轻。走到路上，同学们告诉我，这个东西要么是个铜炉，要么是个铜锅，或者是个铜球。那绿色的东西是铜锈，那绿色的东西咱可不能去掉，那也是铜，到学校称重时也算重量。我们都累得呼哧呼哧的直喘气儿，把这东西抬到学校交给了老师。

第二天，一上学，学校里上下都在议论我们班捡了个宝贝，学校的光荣榜上还表扬了我们班、我们小组、还有我们的大个子班长。消息一传开，很快就引起了很多大人和学生们到“十大坑”那里去挖“好东西”。

养 兔

学校的"红领巾养兔场"每天可热闹了,从学校大门口到养兔场专门建了一条通道，学生进学校必须先经过养兔场，每天上学时,同学们都早早的来到学校,把从家里带来的青菜，萝卜送到养兔场喂兔子。老师说，兔子浑身都是宝，兔毛、兔皮可换外汇，兔肉吃起来还很鲜美。兔子很好养，繁殖得也很快，一个月下一窝仔。可不是吗，“红领巾养兔场”从原来二十只兔子，几个月下来现在就变成了几百只了，已经快容不下了。原来每天轮流一个班割草，现在就不够了，要每天轮流二个班去割草。老师号召同学们从家里拿青菜来喂兔子，“红领巾养兔场”前面挂了一个很大的黑板，上面写着，某月某日，某位同学，送来什么青菜，几斤几两。

有一次，我从家里刚买来的菜里偷了两个红萝卜送到了养兔场，黑板上就写上了，某某同学送来红萝卜二两。我们班同学还笑我说，就送了二两？这么尖酸！我们家人口多，一天才两毛钱的菜金，拿的多了，家里就没菜吃了，况且，还有我姐姐，如果我们两个人都从家里拿青菜，那情况就困难了。

后来，我和我姐姐就想了一个窍门，我们一没事就去帮我们隔壁的一家饭店的择菜工干活，取得了她的好感，让她把每天择菜后扔掉的烂菜叶等给我们留下，晚上我们再挑拣出来兔子能吃的，洗净晾干，第二天带到学校去。这一下子可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要不，这长期下来我们可没办法了。说实话，这事不解决还真挺难为人的。有的同学没有办法，就去偷家长的钱买菜交到养兔场，为这事，常常有家长追到学校里来。

学校的“红领巾养兔场”晚上还需要人守护，老师和学生干部晚上轮流值班。晚上放学时，我们常见到有老师和大同学们背着行李卷到学校里来，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值班来守护“红领巾养兔场”的。因为到了晚上，常有黄鼠狼、狐狸、野狗来伤害兔子。学生们来值班，都很高兴，很兴奋，因为来值班的都是高年级的学生干部，能来值班，就代表着一种身份。可老师们就不一样了，我有一次听见老师在下面给他的家人抱怨说，太累了，受不了啊！可不是吗，老师白天还要上课，还要领着学生们烧石灰，还要时刻警惕学生们不要出事故，晚上还要值班守护兔子。

学校“红领巾养兔场”养兔子大发展的事迹，被一个大跃进宣传员登到了报纸上。很快，市长、教育局局长都来学校视察了，并指示，“红领巾养兔场”还要再扩大，再发展。同学们听了以后，都很兴奋，很高兴。可听见老师们发愁的说，再扩大，学校就没地方了，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了，以后在哪儿做广播操呢？

这件事，以后被一个突然事件给淹没了。

有一天早上来上学，一到学校里就听到学校里议论纷纷的。同学们说，你知道不？昨天晚上，咱们学校响了好几枪，一条野狗窜进“红领巾养兔场”，咬死了几十只兔子，被值班的校长开枪打死了……我们的校长，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很有学问，很了不起的人。他原来是公安局的一个局长，因为他是一个回族，这个学期就把他临时调到我们回族小学当校长来了。

他可好了，他每天一大早，就站在校门口，跟每一个老师和学生亲切的打招呼。有一天早上，他看见我流鼻子，还掏出手娟给我擦鼻子，使得我从此以后每到学校门口就先想到把鼻子擦干净。现在，他又把一个咬死兔子的野狗给打死了，真厉害！我们都说他是个英雄。没多大一会儿，学校里就来了很多公安人员，到“红领巾养兔场”里，这看看，那看看，看得可仔细了，还照了像。

第二天，学校就传达了消息，我们校长被撤职了。开始，大家还谈论的是太不公平了，校长太冤了。随后就传出了各种神秘的小道消息：公安局的来勘察了，发现“红领巾养兔场”墙上没有洞，门也没缝、窗户也没开，狗怎么进去的呢？为什么事发的那一天晚上，没有老师和学生值班而只有校长一个人值班呢？咬死第一只兔子的时候，校长在哪儿呢？为什么，校长那一天晚上会带上手枪呢？通常，野狗去偷兔子，偷一只兔子就跑了，为什么野狗不吃兔子，而专门咬死兔子呢？

怀疑是校长有意放狗咬死兔子，然后开枪将狗打死，目的是不想再把养兔场办下去了。如果这样，事情可就大了，那是破坏大跃进啊。可校长说，那一天他看到老师和同学们太累了，他当校长的也要值一值班，他要老师和同学们都回去休息了。出事时，他正在办公室看书。看书累了，他才回兔棚休息，进门，开灯一看，发现野狗正在咬兔子，才拔出手枪打死了野狗。腰里别手枪已是多年的习惯了，只是平时别人没发现。

反正，这事谁也没证据证明是校长自己做的。市里领导只是把他叫去谈谈话，了解一下情况，并没有给校长撤职的处分。由于“红领巾养兔场”受损失太大，为此也就停办了。很多年后，我们这个校长当上了市法院院长，很多布告上还都是他的签名呢。

烧石灰

学校在后面操场上弄起了几个石灰窑，单是这几个石灰窑，地下有几丈深，地面上有楼房那么高，象个小山一样，这个规模、那个架势，你就能想像得花费多少功夫，得多少人挖土，得挖多少天？其实，就是由这些老师、这些学生，边学习，边劳动完成的。可是更难办的问题是烧石灰用的煤和矿石从哪儿来，要说，不花一分钱，这可是天方夜谭的事，简直是无从想像。

嗬！你还别说，大跃进时代，就没有人不敢做的事，也没有人想不到的事儿。煤，开始是靠动员一千多学生从家里拿一些，从学生家长的工作单位募捐一些；后来又通过学生关系，借用一个铁路正在拆迁的旧煤场，从地里挖、角落里扣，还硬是搞到了不少的煤，据说，烧2年石灰都用不完的煤。那么，烧石灰的矿石从那儿来呢？我们这里可是千里大平原啊，没有山，没有岭的。学生们也真有办法，他们就用石碑。那时候，我们这里那个石碑可真是多啊！遍地、到处都是石碑！路上铺的，桥上垫的，湖畔坑边妇女洗衣的石板都是石碑。我们家旁边，平常大家在那儿闲聊、乘凉的饭场，就是几块铺在地上的特大石碑。学生们就把这些石碑拉去，砸了烧石灰。

起初，大人们听说学校的学生要把这些石碑拉去烧石灰，谁都不相信，还嘲笑他们说，就凭他们那些小孩啊？能拉就拉走吧，只要能拉得动。可是，等几天过来再一看，学生们还真是把这些石碑拉走了。大人们的那个佩服、惊奇、懊悔、气恼和无奈，真是五味杂陈。不光如此，有些埋在地下很深，很多年的石碑，甚至沉到河底下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石碑，只要被他们得到信儿，都被他们挖走了。以至于以后，大人们见到小孩来，就躲得远远的，怕再被他们探去什么消息。其实有的石碑能烧石灰，有很多石碑就不能烧石灰。

烧石灰，得要技术、要好的石灰石料。当时指挥烧石灰的领导，整天喊着大跃进，放卫星。装窑的时候，，有个会烧石灰的老师说，烧石灰不能急，得挑挑拣拣，把能用的矿石装进去，这个领导不听懂技术的老师的意见，说，那有那么多规矩，是石头都能烧，要快！象你那样，社会主义什么时候能建成？他一下子调来了七、八个班的学生搞了个大会战，三下五除二的把几个窑装好了。烧了几天，出窑一看，结果很不好。他就责怪烧窑的的老师和学生不好好烧。后来还在石灰窑的现场开了个批判会，批判这个老师说怪话，不好好烧窑、反对大跃进，利用烧窑的机会墨印石碑上的字。

说真的，这个老师墨印石碑的字，我也见过。有一天晚上，我陪我们班同学给他哥哥送饭，有人咳嗽一声后，我们进到一个棚子里，我见一个老师上身穿个背心，下身穿个裤头，弯着腰，手里拿一个用布做的一个碗口大的墨球，一点一点地往石碑上锤，石碑上铺着白纸，锤过一遍以后，石碑上的字就印在纸上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拓印。后来，还是校长以把他调离教师岗位为名，把他调到市文化馆到馆员，实际上是给保护起来了。

这个老师被调离以后，原来和这个老师在一起烧窑的同学，了解到是另一个同学告的密，有一天放学后，他就挤到路上，把这个同学狠狠的揍了一顿。可是揍得太狠了，把人家的胳膊打断了。学校就把这个学生开除了。这个学生被开除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死活都不肯离开学校，离开石灰窑。他自己装窑、自己烧，硬是烧出了两窑好石灰。这是学校烧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烧成功的石灰，于是校长就在大会上好好的表扬了这个学生，并撤消了这个学生的开除处分，准于其毕业。

大跃进的年代过去几十年了，人们的那个热情，那个干劲给我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那个愚昧，那个狂热也给我们这个社会留下了深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