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生活图景和奋斗轨迹，可以折射出整个社会的变迁。

　　2014年末，在90后刚刚踏入社会之际，荔枝新闻围绕“10位90后”做了一组特别的报道。当时的他们，有人为理想创业、留学，有人为生活努力打拼，也有人为家庭奔波忙碌……如今，时间的刻度来到第九个年头。在这九年里，他们有人经历了大病和重生，有人经历了被千万大奖砸中的狂喜，有人经历了事业家庭的一次次抉择……一路相伴，我们记录了他们个体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经历，也留下了带着时代烙印的集体记忆。

　　第九年岁末，我们坚持着十年之约。因为疫情关系，今年我们选择了微信视频的方式来回访他们的生活。隔空的镜头里，这群90后讲述着我们共同经历的2022年。和你我一样，这一年他们有得有失，有面对不确定性的彷徨，也有拥有小确幸的笃定。时光匆匆溜向下一年，带着希望。

　　岁末的回访

　　接通视频电话时，住在深圳的自由职业者易卓娅刚从睡梦中醒来不久，顶着蓬松的头发和略带疲惫的面容。这两天她和男友斯诺正在着手打包行李，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箱子。

　　过去一年，她搬进了新家，考取了驾照，换了新工作，结婚的事也被渐渐提上日程，在外人看来马上就要安定下来的她，却在年末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离开深圳，抛下新房，和男友一起去苏州开辟新天地。“可能我就是这么爱折腾吧！”的确，从2014年在南京捧获首届“最美体验师”全国总冠军，随后回家乡湖南做新闻女主播，易卓娅这九年来一路辗转深圳、南京、老家湖南三地，换了七份工作，如今再次选择归零。

　　不同于卓娅的出其不意，在南京的江苏广电主持人聂琪仍全身心扑在主持岗位上，这档名为《零距离》的新闻节目陪她走过了十一年，也有朋友发问“不腻吗？”但对她而言，这档节目倾注了她和搭档大林很多的情感，“每一天我们都希望把最饱满、最好的状态呈现出来。”

　　再次见面是一个傍晚，聂琪刚化完妆，手里握着稍后将用到的串词，一如既往的端庄、得体，“12月正是我‘阳’的时候，我当时心里还在想，怎么办，怎么接受采访，还好现在我‘阳康’了，我是一直在等你们的。”

　　过去一年聂琪告别单身，结了婚，与爱人一起走向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在繁忙的工作中，她开始有意识地放慢急行的脚步，给予自己更多充电、沉淀的时间。

　　同样奔忙的还有在一家报社任职的钟诚。过去一年他开始走向管理层，从原本专注一件事变成了需要多方兼顾协调的“多抓鱼”，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妻子都在居家办公，开始关心起柴米油盐，厨艺也精进了不少。

　　平淡琐碎的日子里，钟诚将细水长流的爱意倾注在陪伴家人的踏实与笃定中：“当陪伴从阶段性的状态，变成持续性的生活，意味着双方需要更坚实的信任......很多人在陪伴中找到一往无前的力量”，他在一篇随笔中这样写着。

　　厨艺大增的还有深圳的公司老板李过房：“水平几乎可以开个小馆子了！”电话那头，他一如既往地穿着蓝色帽衫和牛仔衬衣，背光坐在位于华润置地广场的会议室里。

　　过去一年，他远在江西老家的父母随哥哥搬到了广东中山。从前一年只和父母联系几次的他，去年光回家就三趟了。他和女友的感情也趋于稳定，但结婚还不在计划范畴内，癌症手术后稳定五年再计划人生的下一阶段，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

　　对公司的规划因为种种客观原因并没有如预期，他深刻地感受到个人规划在大形势下显得有些无力，“大家心里都有数，肯定不如往年”。

　　和周亚连线则是在一个周五的深夜，他刚风尘仆仆地从医院回来。一小时前，他将已“阳康”但仍感不适的岳母送往医院，所幸并无大恙。这一年，他提了新车，搬去公司附近，有了更多的闲暇时光。镜头前他看起来结实、精神，周亚笑称这多亏自己坚持跑步了小半年，抵抗住了“中年油腻”。

　　工作日的中午，驾车来到物流园等待装货的刘贺出现在视频里，穿着簇新的羽绒服，银光亮面，厚实挺阔，眼袋和细纹见长，但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九年间，从农村走出的他，带着一家四口从平房搬进了楼房，生活的根稳稳地扎在了县城里。

　　过去一年，刘贺兑现了早前给自己立下的承诺，如愿从货车换到了挂车，报酬相对更高，时间相对更自由灵活，工作强度也没有过去那么大了，他寄希望于新的一年，希望在风波中将自家小船的舵头掌稳。

　　理发店二楼，发型师康康慢慢打开话匣。虽然仍戴着去年的镜框，但镜框后的那双眼眸明显多了几分疲态和忧愁。临近年节，店里忙碌起来，他常忙得顾不上吃饭，前两天奶奶离世的悲伤仍氤氲在眼底。亲人离世后，康康仿佛一夜长大了，不再热衷于追赶潮流和外在的新鲜事。年中，他和女友一同前往的浙江之旅，以及朋友送的一只可爱猫咪，是点缀在过去一年里少有的光亮。

　　与彷徨的“沪漂”时光相比，如今的徐峰正行走在“立业”的途中。2016年，他被确诊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从此被甩出原有生活轨道，过上了每天需依靠药物来控制病情的生活。 2022年对他来说，是一波三折的一年，经受着周遭环境带来的挑战，却也常常在最终迎来幸运的转机。在这一年里，他拥有了成为教师的敲门砖，实现了带父母出门旅游的心愿。

　　十年之约即将走到终点，徐峰将记录的收尾看作人生的关键，期盼着在明年迎来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一起走过的风景　

　　时间的河流向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展时区，这群90后行进在各自的时区里，也会在某个时刻与其他人相遇，共同书写下属于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2022年春节，因为冬奥会的到来而显得与众不同，“中国红”和“冰雪白”相映生辉，浓浓的年味和精彩的赛事撞了个满怀。

　　作为北京冬奥会前方报道组的一员，钟诚没有回老家过年，他的春节与赛场天气的冷冽、观众的呐喊以及奥运健儿们昂扬奋发的精气神相连，构成了一份独特的记忆。

　　冬奥期间，钟诚现场观战了美国对阵加拿大的女子冰球小组赛。虽然此前冰球对钟诚而言是一项十分陌生的运动，但当天在现场解说的调动下，他很快就融入到了比赛紧张激烈的氛围中，时不时为场上比拼的球员们捏一把汗。当天的小组赛中，加拿大队最终以4比2的成绩战胜了美国队。九天后，这两支队伍再次上演了决赛的巅峰对决，和小组赛相比，这场比赛打得更加紧张激烈，最终加拿大以一球的优势夺得了金牌。

　　钟诚的家里还摆着当时在比赛现场买来的冰墩墩，看着它总能将思绪拉回到那段寒冷与热情交织的冬奥时光，当闭幕式上“水晶五环”缓缓升起，当《我和你》的歌声再度响起，在那个冬天，中国送给世界的冰雪浪漫全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个体的经历与时代记忆意外地交织在了一起。

　　春节短暂休整过后，忙碌的生活再次开启。这一年，返乡成为年轻人的潮流。从上海回到合肥的徐峰，正在朝着“斜杆青年”的方向前进。

　　回到合肥的一年多时间里，徐峰形容自己就像一块海绵，不断地跟着师傅吸收、学习化工设计的相关知识。然而随着师傅的离开，徐峰开始考虑自己的去留，他将目光投向老家巢湖，但在发出简历后被原公司挽留了下来。两个月后原公司被国企收购，徐峰的待遇有了持续提升，企业发展前景也进一步拓宽，他希望能在岗位上继续干出一番事业来。

　　与此同时，坚持了多年的教师资格证考取也终于如愿以偿，他将继续尝试考取教师编制，“我现在等于是两方面同时进行，在单位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去学习、做好项目，当然教师我也会去试一试，给自己的未来多一个选择。”徐峰说。

　　事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徐峰也期待着感情上能更进一步。谈及婚恋时徐峰稍显焦虑：“昨天晚上看朋友圈好多同学都成家，或谈着（恋爱）的，身边的人基本上我想不出有特别多像我一样一直单着的。”他在亲友介绍下去相亲，饭桌上双方鲜有共同话题，关系停留在了一面之缘。后来在公司遇到了一个心动的姑娘，但徐峰觉得好像难以将两人的关系再向前推进。对于爱情，他仍抱有美好的期待，相信总会等到那个命定的人。

　　寻找新的可能

　　随着跟踪采访进入第九个年头，我们记录的这群年轻人也已步入或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传统观念里这或许是一个应当寻求稳定的年纪，不过也有人不想就此框定了人生的所有可能。

　　定居北京并买了房的周亚和妻子，在今年将他们的房子租了出去，并在公司附近重新租了一套条件相对较好的房子，告别了从前的长线通勤。对周亚而言最大的变化来自于生活最细枝末节的体验，比如夏天时伴着他一起到家的夕阳，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下班后能赶在天黑前到家的体验。

　　租房缩短了通勤时间，也让周亚夫妇感到生活变得更有滋味了，每天可以拥有足够的个人时间和睡眠，也拥有了更多彼此陪伴的时刻。周亚说，他和妻子大概率不会再搬回原有的房子了，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意味着一种安全感，但当前的租房生活却让他们更加收获了一份幸福感。

　　同样不想让房子成为羁绊的还有易卓娅，2022年5月她和男友搬了一次家，搬进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们按照彼此的喜好对房间里的每一处空间都进行了规划设计，“即使宅在家的那段时间也完全可以宅得住，我感觉到理想生活也不过如此了。”

　　但在新居生活了大半年后，易卓娅即将和男友启程前往苏州，寻找更多的可能性。在她看来，自己和男友都是乐于探索未知的人，不会因为一套房子而绊住前进的脚步，“可能传统观念会觉得你家都安在这儿了，相应地，往后的生活也要以这个房子为基点继续发展，但我的观念是，我都已经在这里有个窝了，我有底气了，为什么不去争取更多、更大的可能性呢？”

　　不同于易卓娅的向外探索，李过房开始更加关注“向内看”。几天前，他在整理旧物时，意外翻出了大学毕业后去旅行的同学们从各地给他寄来的明信片。由于很早就开始实习工作，大四毕业那年李过房没有参加毕业旅行，2023年，距离他大学毕业已整整十年。

　　翻看着那些微微泛黄的明信片，旧日同窗的欢乐与情谊不断涌上心头，他将明信片一张张拍下，拍给了当时寄来的同学，其中有些人已静静地躺在通讯录列表里多年，“算是一个契机，让我重新找回了当年那些好朋友。”

　　刚刚过去的2022年，这个世界发生了太多大事件，但在李过房眼里：“宏大的叙事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是那些小人物真真切切的经历，让我觉得心有戚戚，因为我就是小人物。”

　　不久前，有同学偶然跟他提起：“还记得2019年3月埃塞尔比亚航班的空难吗？我认识的谁谁已经去世了，是我们的同龄人，当时28岁。”那一刻，曾经的震惊错愕化作悲伤，瞬间砸中了李过房。

　　烟火气回来了

　　多年以后，当我们谈及2022年，疫情也许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在不确定中努力生活，在寒冬中彼此温暖，或将成为我们永久的共同记忆。

　　在新疆出差的那段时间，让徐峰的印象尤为深刻。他所在的化工设计公司承接着许多西北地区的液化天然气项目，8月末他被派往新疆参与一个项目的实施。

　　出发前徐峰行李箱的很大一部分空间被药物填满，曾经的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经过治疗后，身体指标虽已恢复正常，但仍需要长期服药。出乎他意料的是，出差的时间比原定的更长一些，带来的药吃完了，停药后他的病情出现了反复，头发开始大把脱落。

　　生病这件事他此前从来没有向同事提起过，眼下却没法再当作没有发生过了。得知情况后，当地的同事、施工业主以及远在千里外的同事、朋友都帮着张罗买药寄药。徐峰永远记得那天，他的药品随运输工程物资的货车一起被送来驻地，酝酿了许久的感谢之词，在那一刻却怎么也表达不尽了。

　　岁末，持续近三年的疫情防控走入拐点，奔跑在路上的刘贺最先感受到了变化，他依旧定点往返于徐州和临沂的物流基地之间，只不过上下高速路口、进出物流园区的时候不再需要提前报备，也不需要再查验健康码、行程卡以及核酸阴性证明，出车前一天也不用再去寻找核酸检测点了。

　　过去一年，他和在商场经营着一个小铺面的妻子萌萌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日渐恢复的交通运输，让刘贺对新的一年多了份期待，他想要在今年把失去的都追赶回来。不久前他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段视频，22个轮子支撑起庞大的车身，迎着夕阳停在路边，装货的两名工人坐在车厢货物上短暂停歇，配乐是一首恣意洒脱的英文歌，镜头跟随音乐微微晃动，他继续奔跑在路上。

　　随着“新十条”落地，在过去一个月里“阳了”成为大家日常使用的高频词，康康对阳了的日子记得尤为深刻，那是世界杯决赛的深夜，阿根廷对战法国，原本早早睡下的他，在比赛开始后不久就因疼痛而搅扰地难以入眠，索性翻身起来，看完了整场比赛。

　　 在冬日这波感染高峰下，药物互助成为照亮很多人的一束光。

　　李过房那段时间密切关注着实时资讯，并赶在“囤药潮”前先一步备好了各类药品，对生活做足预判，未雨绸缪是他三年中最深的体悟。一天下班后，他想再备点消毒液，在药房门口遇到一位老人，替家里发着高烧的小孩来买退烧药，但当时药店所有的退烧药已销售一空。看着眼前焦急的老人，李过房没有过多考虑，他请老人等在原地，自己回家取来一半的药匀给了对方。

　　“阳康”后，周亚不再像以前那样处处留心戴着口罩，在一些户外开阔地带，他会尽情地呼吸新鲜空气，路上也时常看到和他一样摘下口罩的人。

　　有一天搭乘电梯，周亚碰到一位老人，就在他前脚刚迈出电梯时，一旁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消毒喷雾，对着周亚刚才站立的地方喷起来。当下他还有点纳闷，走出几步后发现原来自己忘记戴口罩了。事后想起来，周亚觉得能够理解老人当时的心情，虽然奥密克戎对自己的影响不算大，但那些年迈的老人应当被“看见”和关照。

　　钟诚家附近有一条小河，六月间河边的青草和柳叶随风轻拂，当时这座北方城市虽不能堂食但户外行动并不受限，有很多人便在河边露营了起来。他想着，随着生活逐渐转向正轨，今年初夏，河边或许将恢复往日的平静，而无穷的远方将会迎接更多人们的到来。

　　钟诚在岁末和朋友一起制作了新年献词视频，标题取作“跨越时间的湍流”。在钟诚看来：“不管是在人的一生，还是在历史的进程中，总是有一些湍流存在的，我们不能回避这样的湍流。在2022年，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跨越了这个湍流。”

　　文/荔枝新闻记者 李爱 方文浩 张紫珺 采访/荔枝新闻记者 顾慧敏 方文浩 黄一舟 刘蔓 孟煦 李爱 张紫珺

　　（实习生林倩伊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