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英雄(谷曙光谈《伍子胥》︱一轮明月照窗前——我们如何纪念杨宝森)
2024年01月11日 靓嘟嘟
“一轮明月照窗前”是京剧大师杨宝森最负盛名的唱段,出自其代表作《伍子胥》,久已脍炙人口。为纪念杨宝森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今年5月国家大剧院举办了杨派名剧的展演,其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全部《伍子胥》——号称最大限度地恢复了民国的首演面貌,邀请了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的杨派名家,六演伍子胥。笔者有幸,是5月17日晚《伍子胥》演出的座上客。拙文拟“讲古论今”,先梳理前辈名家演出《伍子胥》的梗概,引出《伍子胥》何以成为杨宝森的第一名剧,然后再评论那晚纪杨版《伍子胥》的演出情况。
前辈名家演绎《伍子胥》各显其能
在京剧老生剧目中,春秋战国故事戏是一大宗,其中的伍子胥戏尤为出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须,旧时家喻户晓。清同光以来,最有名的伍子胥戏是《战樊城》《文昭关》《鱼藏剑》数出,一般的老生优伶都会演。
考察前辈名伶演出伍子胥戏的情况,从京剧鼻祖程长庚始,就擅长演《战樊城》《文昭关》,“前三鼎甲”里的余三胜也称拿手。之后的“后三鼎甲”中,汪桂芬天赋佳喉,其《文昭关》最驰名,几成扛鼎之作。汪的弟子王凤卿也擅长《文昭关》。或许是汪氏的《文昭关》太著名,珠玉当前,连谭鑫培、孙菊仙都退避三舍,不大动此剧了。谭、孙转而更多在《文昭关》前后的《战樊城》或《鱼藏剑》上用力。但笔者查到,1912年,谭鑫培在上海居然贴出了全本《文昭关》,包括《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三出(当晚时间不够,实际从《长亭会》演起)。然而,这也是在汪桂芬亡故后,谭鑫培才敢于偶一露《文昭关》。
客观讲,清末民初演《文昭关》,汪派才是绝对的主流。孙菊仙清末民初在上海演过全本《鼎盛春秋》,即后部《伍子胥》。票友下海的名伶刘鸿声的演法最特殊,他的《鼎盛春秋》,先饰须生伍子胥,后反串花脸,饰王僚,可谓别开生面。按,刘氏最初唱净,后改老生,故而演王僚,不在话下,也可说不算反串。
在前后“四大须生”里,学刘鸿声的高庆奎贴过《子胥投吴》(即《鼎盛春秋》),也曾先饰伍子胥,后串王僚。高氏还有另一种演法,即把伍子胥戏总称为全部《列国志》,分两天演完。1918年高在上海就是如此演。这可算作全部《伍子胥》盛行的嚆矢。其实,高庆奎更有名的是《哭秦庭》,既然有伍子胥灭楚,就有申包胥救楚。申包胥哭秦庭的剧情与伍子胥故事紧密相连,同样曲折动人。余叔岩童伶时期,常唱《文昭关》,但成名挑班后,多是单演《战樊城》。他的《战樊城》《鱼藏剑》,都灌了唱片,被奉为圭臬,流传极广。言菊朋在上海,曾贴过前后部《鼎盛春秋》,两天演毕,与高庆奎类似。马连良学余叔岩,多次单演《战樊城》。1924年,马在南京贴过全部《伍子胥》,彼时他嗓音未复,恐怕演不了《文昭关》这样的重头戏。广告小字说“准演《战樊城》《武申会》”,因知“全部”云云,仅是噱头而已。马连良另有本戏《楚宫恨史》(即《斩伍奢》),自饰伍奢,这才是马氏常演的。1944年,马在上海曾有过《楚宫恨史》接《战樊城》的独特演法。
在后“四大须生”里,谭富英以《鼎盛春秋》为“成名杰作”,但只包括《浣纱计》《鱼藏剑》《刺王僚》《打五将》四出(《打五将》有时还不演),即后部《鼎盛春秋》。票友出身的奚啸伯1940年在上海贴《鼎盛春秋》,关目包括逃国、渡江、浣沙、逼债、访贤、结拜、乞讨、吹箫、乞讨,其实就是《浣纱计》和《鱼藏剑》,连《刺王僚》都不带。
杨宝森第一名剧是怎样炼成的
梳理了那么多前辈名家演绎伍子胥戏的情况,可知这是典型的骨子老戏,戏核是《战樊城》《文昭关》《鱼藏剑》三出。清末以来,最著名的老生三派——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都擅演伍子胥戏,汪以《文昭关》享盛名,谭、孙则在《战樊城》或《鱼藏剑》上用功,这实际影响了后来老生演伍子胥戏的格局。
杨宝森的《伍子胥》有何不同?创新点在哪里?何以成为杨氏第一名剧?
首先,杨宝森标榜“全部”,是名副其实的,而且是全部伍员“一人一晚到底”,包括《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芦中人》《浣沙女》《访专诸》《遇姬光》《鱼藏剑》《刺王僚》《打五将》十出,剧情完备,唱腔众多,繁重之至。如此拼命演法,一般人自难实现,而宝森是“云遮月”的功夫嗓,足以支撑。1943年元旦在上海首演,博得好评,之后就精雕细琢,逐渐打磨成为杨派第一名剧。
其次,杨派《伍子胥》的最大亮点,还在《文昭关》。众所周知,杨宝森乃谭、余一脉,而《文昭关》系汪派名剧,连余叔岩成名后都不唱,高庆奎、言菊朋虽唱,却也没能唱出特色,可知极难措手。杨宝森宽厚而乏高音的劣嗓,怎么唱已成经典的《文昭关》?宝森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另辟蹊径,自出机杼,把向来高古雄浑的汪派名剧,改造成沉郁忧愤的风格,再进一步经典化,成为自家最有分量、最受推崇、影响最大的代表作。改造汪派《文昭关》的背后,透射出杨宝森巨大的艺术胆识和魄力,扬长避短,成一家风骨,这才是杨氏《伍子胥》成功的关键。
问题来了,杨宝森在哪里得到的灵感?怎么会想到把这些伍子胥的戏连缀整合、一晚演全?
笔者认为,当时宝森初次沪上挑班,正在刚毅坚卓、发愤图强之时,推出创新性强的个人本戏,亦是题中应有之义。查阅清末以来的演出史,全部《伍子胥》一晚演全,基本没有先例,因为演者太累,嗓子也吃不消。但在1942年,沪上名伶林树森却出人意料地演了一回全部《伍子胥》,广告云,六出老戏,一晚演全,包括《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浣沙计》《鱼藏剑》《刺王僚》,林氏居然还学刘鸿声,前演伍子胥,后串王僚,以资号召。这种一晚演全的唱法,数十年不见于舞台,新人耳目,或许给急于推出个人本戏的杨宝森带来了灵感。他虽然演不了花脸王僚,但增益首尾、精心打磨,推出一台更完备、更耐看、更精致的《伍子胥》,是可以实现的。不妨说,林树森的演法,给杨宝森以启发,而杨宝森是真正唱红全部《伍子胥》的人。
再进一步,是谁帮助杨宝森排演了全部《伍子胥》?
一般的说法,是“通天教主”王瑶卿帮着宝森出主意,乃至指导了剧本加工,而唱腔则是宝森、宝忠兄弟反复研究的。另据杨派传人梁庆云说,戏是前辈里子老生鲍吉祥在上海帮助宝森排演的。其实,更重要的,是“时势造英雄”,亦即民国时上海京剧激烈的竞争形势,逼着初挑班的杨宝森不得不去创新。名角没有自己的个人本戏,何以在海上梨园立足扬名?!这就是全部《伍子胥》为何在上海而非故都首演的原因。林树森只是偶一演之,且不够齐全完整,而杨宝森则是精心加工,有心要唱出自己的特色。
苦心人,天不负,全部《伍子胥》终成杨派名剧。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杨唱红《伍子胥》后,后辈老生如李宗义、宋宝罗、纪玉良、李金棠等等,一时都大唱《伍子胥》。但仅李宗义一晚演全,其余数人,仍分两天演。可知“一人一晚到底”,太累也太不容易了。
六个伍子胥 “原真性”纪念
全部《伍子胥》,十出老戏,一晚演全,极为考验一个优伶的嗓子天赋。杨宝森毕竟体弱,戏也太繁重,四十年代后期开始,就改为《文昭关》起,《刺王僚》止。2019年5月,国家大剧院纪念杨宝森一百一十周年,提出恢复最初的十出演法,推出最接近首演面貌的全部《伍子胥》,这是极有创意的,令人耳目一新。在文物保护领域,有著名的“修旧如旧”原则,指文物修复要最大限度地接近最初的工艺,文物风格要尽最大可能维持原来的风貌。笔者认为,这次大剧院纪杨版《伍子胥》,操作上极为审慎,可算得一次修旧如旧的“原真性”纪念,演出尽最大努力去接近民国首演的面貌,而且保持了杨派固有的艺术风格。当今梨园,假纪念前辈名家之名,夹带个人私货的,所在多有,等而下之者,纪念张三的演出,演的却是李四的演法,南辕北辙。而本次纪念活动,绝对是一股清流,做到了修旧如旧、敬畏古人,这才是对杨宝森的最好纪念。
当晚的六个伍子胥,安排如下:杨少彭《战樊城》;张克《长亭会》;《文昭关》,张克前后伍子胥,李军中伍子胥;杜镇杰《芦中人》《浣纱记》;万琳《访专诸》;杨乃彭《遇姬光》《鱼藏剑》;杨少彭《打五将》。另,名净邓沐伟演申包胥、孟广禄演王僚,名旦张慧芳演《浣纱记》,可谓花团锦簇,满台生辉。兹本着“不虚美、不隐恶”的原则,对六个伍子胥,逐一点评。
杨少彭平平而已,乏武将英武之气,扎靠耍枪,尤须再下功夫。张克味道固然不错,但惜已塌中,有些地方只好虚着唱,如“血染红”的滑音“染”,实难餍人心意。但他愿意演《文昭关》的前后部,而把最核心的“叹五更”让于其他杨派传人,足见谦德。李军唱最著名的“一轮明月照窗前”,尚算称职,只是多处“抻”着唱,刻意追求所谓的杨味,反而显得做作不够自然。“抻”着唱是当前诸多杨派传人共同的问题,最典型的,如“一轮明月”的“轮”“月”的运腔,皆强调太甚,过犹不及,甚至欲益反损。其实细聆杨宝森,何尝如此。行腔时,在关键字上略抻一抻,以求韵味悠长,自是允许,但切忌太过。请当今学杨者三思。杜镇杰嗓子最好,年近六旬,可谓难得,但杜恰恰杨味最稀薄,听起来更多是马长礼的味道。女婿学老泰山,自是天经地义。万琳乃后生晚辈,仅演一过场戏,但听得出,唱念的每一句,都下了功夫,未来期待看到他的全部《伍子胥》。最后出场的杨乃彭已是古稀老人,是晚最受欢迎,西皮原板“姜子牙无事隐钓溪”,几乎一句一彩。后面的散板“子胥伐阅门楣第”,歌来也是声情并茂,悲恸凄切。如果不是杨乃彭“压住阵脚”,是晚的戏将逊色许多。试想,十年之后,再纪念杨三爷,请谁来压轴呢?不管怎样,这六个伍子胥,都是“修旧如旧”地按照祖师爷杨宝森的唱法,兢兢业业地演唱,是忠实的、原真性的纪念。个人禀赋、功力容或有限,但每个人的态度都是敬谨谦恭的,起码唱的都是杨派,没有非驴非马的“怪味”,也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假纪念。
笔者的这番评论,或许不够圆滑,甚至有些刺耳,更与当前“体制内”某些艺术评论者洋洋乎盈耳的赞美之声,格格不入。然则,在笔者看来,直言不讳,不假修饰,甚至单刀直入,恰恰是当下的艺术批评最缺乏的。
老生的唱与天道人生
杨宝森的《伍子胥》究竟好在哪里?答曰:唱。一个字,道破天机。前辈文人张中行说:“老生的唱,因为有些唱腔有苍凉意,使人想到人生,想到天道。”(《余派遗音》)这是极内行的话。他又说:“人生,到后期,都难免有‘一事无成两鬓斑’的怅惘,表现这种心情,显然,唱的韵味以苍凉为上。”(《戏缘麟爪》)这里的“一事无成两鬓斑”,就是《伍子胥》戏中的著名唱段。杨宝森的全部《伍子胥》,长长短短有数十段唱,西皮、二黄都有,慢板、原板、导板、二六、散板、摇板等各种板式齐全,几乎句句精雕细琢。宝森歌来,或苍劲、或古朴、或沉郁、或怆然、或悲愤、或寒凉、或凄厉,表达了最丰富、最复杂、最难言的情感,称得上是摄人心魄、感人肺腑。赵鑫珊说他“在又冷又湿的冬天夜晚”,听布鲁赫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G小调)》,“灵魂才是安稳的,康泰的” (《我和布鲁赫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笔者亦有在寒夜里,聆听杨宝森《文昭关》“一轮明月照窗前”的经历,那宽厚甘醇的韵味,足以令人陶醉。宝森歌唱的意境恰如李义山诗之深情绵邈,既具“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哀怨、清寥、怅惘,又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的凄绝、沉痛、冷幻。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英雄情结。听哪,杨宝森的慷慨悲歌,那就是古英雄伍子胥的声音,失路英雄,一夜白须,家国仇恨,鹤唳猿啼,岂不使人想到人生,想到天道?
记得那晚在大剧院看戏,笔者坐在离下场门不远的前排,正对着“场面”,特别是最前面的琴师,几乎就在眼前。名琴师王福隆、王悦、汤振刚、艾兵、王志林、何健等轮番登场,各亮琴艺,宫商迭奏,如玉盘走珠,别是一番景致,也颇可玩味。有趣的是,笔者旁边,坐了三位时常窃窃私语、品头论足的观众,听他们口音,明显是天津人,一问,是专程从天津赶来观看演出的,当台上唱到精彩处时,他们还跟着小声哼唱,笔者几次欲制止,转念一想,他们是杨派的真粉丝,又远道赶来看戏,不好拂其兴致,还是忍住了。由此细节,也可知杨宝森名剧的不朽魅力。
笔者突然联想到,唐代大诗人李白魅力无限,从来不缺粉丝,其中最疯狂的一个追随者叫魏颢,他对李白顶礼膜拜,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惜千里万里地追寻偶像李白的行踪。后太白感其诚,把编辑诗集的重任交托给魏颢,而他沉吟累年,积薪而录,终于不负所托。那几位天津的观众,远道观剧,也是真心爱杨三爷的粉丝吧!然而,粉丝易觅,知音难得。“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杨宝森生前就已慨叹知音稀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今其墓木已拱,谁又是他身后真正的知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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