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亮《山外》看“山外”。

我们《山外》看薛亮，看薛亮的画。

《山外》是薛亮朋友为其画展起的名，不解释，有点难懂。其人本意是恭维薛亮先生，已登上高山之巅而放眼天下了。薛亮先生则觉得消受不了，木讷讷地说，自己还在山沟沟里转悠呢。《山外》画展开幕当天，我坐在最后一排，见人山人海，半个南京都惊动了，心想，薛先生，你是谦过头了！

有朋千里而来，有朋万里而来，都是为看薛亮，看薛亮的画。

薛亮不好看。我曾在《石头城下澹斋主》一文中这样描写过薛亮先生，他有“一张陈年旧手卷题签宽的窄脸”，“每次见他，他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粗硬的头发都是乱的，有时像他山水画里披麻皴，有时像斧披皴，有时像解索皴。是什么皴，就看他那天晚上是翻了多少身，横的睡，还是竖的睡了。”

我第一次见薛先生是下午，那时他还没大红大紫。他没睡醒，迷迷登登。晚上我们喝酒，他喝得很实诚，你敬他多少杯，他都喝。一口口从细细的喉管倒进去，一点也不浪费。每吞一口，喉节就愉快地上下抖动一下。以前不限酒驾，但他不开车。我没整明白，有两次饭局后都是他夫人开着本田车送我回酒店，他坐在前排副驾的位置，我坐在后排，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在黑暗里聊着。我猜他不会开车，心在纳闷，男人会的他还有什么不会？应该还有许多许多的不会。这个什么都不会的老夫子，怎么就让他蘸着莫愁湖的水，画出了旷世神品？！

画展当天发生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议程有六项，当主持人宣读第二项提到薛亮的名字，他稀里糊涂地就跑上台了，主持人只好把薛亮又撵了回去。到了另一项议程，主持人让他再次上台领他给江苏画院捐画的证书，他孓孓然兀立在台的右角，像明朝朱耷那只蹲在石头上的黑鸟。台下坐满了江苏省党政军政要，工商文化各界贤达，其中还有南京军区一位退休上将，包括我们这些从千里之外，万里之外赶来的升斗小民，都是冲着薛亮本人来的。薛亮这点好，你只要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他都会在开幕式上给你留个座。一个将要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殿堂级的画坛巨擘，交友仍然始终如一，不分贫富贵贱，在今天实属不易。

终于轮到薛亮讲话了。这个操着江苏靖江口音的人一开腔，深藏腹内的机灵劲全抖出来了。薛亮是个有大智慧的人。1989年首次办过一个小型画展，先在大都市里露了个面，后又再潜回“山沟沟”，大隐于市。这一猫28年，后再出山，横空出世了。世人争说，薛亮不鸣则已，一鸣已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已冲天矣！

薛亮的画好看。《天外》开展前，有好事者建了个薛亮粉丝群，开始三四百人，现在五六百人了。很多人在群里非常活跃，叽叽喳喳，我从不参与其中，冷眼旁观，疑似在“偷窥”。薛亮偶尔也会在群里冒个泡，他不是什么都不会，发个红包逗粉丝们开心还是蛮在行的。

依余陋见，薛亮的画，不适闹中看，只宜静中观。人多在一起吵吵闹闹，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反倒把赏画的一副好心情都给弄丢了。独自一人，关上门，推开窗，有夜风夹兰馨袭来，此时画卷展开便是最好时光。你挑灯细读，天亮时分就能咂巴出味道了。

薛亮的画是要靠各人悟的，点拨没用。人有高下，所能悟到的层次也不尽相同。我手上虽有三两件薛先生作品，但我平时不敢看。为什么？薛亮的画境太干净，太纯美，太虚空，我一俗人，成天忙一俗事，怕影响了在尘世混口饭吃的决心。“归兮，归兮，不如归兮？！”喟叹之余，一时竟起过出家之念。但我一年中总归有一次会拿薛亮画出来细细观赏，每次都会等妻女保姆睡下之后，就让我家的约克夏小公狗陪着我看画，直到天明。我喜欢给狗狗讲画。它听懂听不懂，我每次照讲不误。这已成了习惯。薛亮家也有一条有教养的大型爱尔兰水猎犬，非常绅士，这都是每天看薛亮画看的。

当今画坛都以现在的画中有无古意判断好坏优劣。薛亮的画有无古人笔墨，有无古人内容，有无古人意境？有，但不小心都被他化古为今了。能食古人髓，脱古人臼，这非常了不起。薛亮敢破敢立。他的山水最大的特点是已抛弃过去式，增加未来感。大量出现在薛亮绘画中的山川、河流、村廓、耕田、阡陌都不是处于一种刀耕火种的自然原始落后状态，而是人类经过痛定思疼，大彻大悟，经过愚公移山，可达五色斑斓的理想家园。薛亮给世人希望，人是可以和自然和谐相处的。这对至今在雾霾中苦苦挣扎的全中国人民是一种启迪和鼓励。而所有这些，都是薛亮以他独步天下的“薛家”绘画语言和方式完成的。他在向古人致敬的同时，已经弯道超车了。这也是我只对薛亮的山水画顶膜礼拜的根本理由。当前中国能和唐宋元明清大画家比肩的，唯薛亮耳。其他的画家都还在拾古人牙惠呢！

有回深夜自以为读懂《西部云天》的精彩处，我流着泪对我家狗狗说，“狗日的，你知道吗？这才是地道的薛家云！”禅宗都是这么干的。真的有时候，当你搜肠刮肚找不到一句斯文的赞美词，相信我，用句恰当的粗话最为方便！

《天外》画展当天，我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盘算薛先生有空，就聊上几句，没空就拉倒。薛亮在。我没过去，远远地望着他和人握手，和人合影，和人说话。其实见不见，说不说上几句话都没有意思了。我在《山外》已看到薛亮，看到薛亮的画，夫何求？已足矣！开幕式结束，我发了短信告诉他，老蒋打道回府了。

回粤途中，读薛亮画册中《自述》，感触良多。薛先生说，“其实我一直在山沟里转悠，只是想走出这障目的大山，去山外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我驻目的喜马拉雅高峰”。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薛亮先生的“走”是心在走，从未停止过。以前“走”出去，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走”出去，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了。如今耳顺之年，想再“走”出去看山，值得朋友们期待。看山回来，不日薛亮定当吓你一大跳。一旦“登峰”，薛亮先生，你眼中的喜马拉雅，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吗？！

（蒋海平 2017年1月9日写于深圳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