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武陟东旭

1942年6月15日黄昏，一位30多岁的日本男子，走进上海山阴路112弄。

他身穿西装，戴着近视镜，手提公文包，脚步匆忙，一脸警觉走进留青小筑28号。

他走进门屋里，正要去放下手中的包，突然从门后冲出两个壮汉将他扑倒在地。

在此之前，他在家中的妻子和儿女已经被控制。

次日，男人被两个大汉押走，乘坐轮船到了日本东京。

两个壮汉是日本特高课的特务，青年男子也是日本人，难道他们是窝里斗？并非如此。

男子名叫中西功，公开身份是华中派遣军司令部顾问，但他已经加入我方，成为一名红色卧底，为我军提供重要情报，终因身份暴露被捕。

真正的革命者，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经得起严刑拷打；中西功却在被捕第二天，未经动刑就招供了，供述了组织的秘密。

这让人很感到很蹊跷，事后才发现他这样做其实是个高招。

一个日本人，如何成为我方的卧底特工？他被捕后招供出于什么目的，后果如何？

众所周知，在20世纪初，日本就有了吞并中国的野心。

日本处心积虑搜集情报，为了准备甲午战争，他们进行了长达22年的情报搜集。

为了大举入侵中国，日本在20世纪初就开始了对中国的情报工作。

1901年，日本在中国上海开设东亚同文书院，名义上是培养日本留学生，其实就是个专门培养间谍的学校。

回来成为日本首相的近卫文麿，就曾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而我方在1925年就渗透到了这所学校，在那里建立了秘密支部。

1929年，特科王学文甚至打入了同文书院，成为经济学讲师，在这里发展了一批日籍学生加入共青团，组建“日支斗争同盟”。

1937年中日全面战争爆发，上海同文书院的很多毕业生进入日本特务机关高层，成为情报精英。

其中有很多精英，成为双料间谍。

他们中出现了很多传奇人物，曾任日本驻华派遣军司令部顾问、日本满铁驻沪办事处调查室主任的中西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中西功，1910年出生于日本三重县一户贫苦渔民之家。

中西功天资聪颖，学习勤奋。

1929年，中西功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官费留学资格，前往中国上海，成为东亚同文书院一名学生。

中西功本来是踌躇满志，打算为日本服务，但当他认识了以记者身份为掩护的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成员尾崎秀实，以及地下组织成员、教员王学文之后，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与同学西里龙夫一起加入了青年团。

1934年毕业后，西里龙夫在上海工作，任日本新闻联合通讯社上海总局记者。

同年，中西功到东北满铁调查部工作，并且在这一年正式加入红色组织。

满铁，即南满洲铁道公司，是日本殖民东北的急先锋，满铁调查部臭名昭著，是日本侵略中国的间谍机关。

中西功很有才干，1938年便被提升为满铁上海办事处调查室主任，并兼任日本派遣军特别嘱托（顾问）。

日本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委以重任的，是我方的卧底。

从此之后，中西功和西里龙夫一起，开始了他们的双料间谍生涯。

他们的顶头上司，是我情报战线的“红色小开”潘汉年。

他们一边奉命搜集有关中国的情报，一边经秘密渠道将日军的重要情报源源不断传递到延安。

这些情报，很多跟我军生死攸关。

比如1940年春，日军将对新四军进行春季大扫荡；1940年8月，日军拟袭击八路军从山西根据地前往河北敌后去的几百名干部……

以中西功为首的情报小组，在敌人心脏里秘密工作了三年半之久，为延安提供了大量有关侵华日军、汪伪、日蒋之间活动的大量情报。

据八路军总部作战参谋杨迪后来回忆，当时日军的重要军事、政治行动，还没有付诸实施，就已经被我方获知。

就在中西功努力工作的时候，却不幸暴露了。

1942年6月，中西功刚回到在上海的家，被两个日本特工抓捕。一向小心谨慎的他之所以暴露，跟他提供一个重大情报有关。

1941年7月，日本陆军在大连举行的大规模军事演习，这引起潘汉年的高度警惕。

他向中西功下达一道指令，要求弄清日本军演的真实意图，是北上进攻苏联，还是南下。

当时，苏德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这个节骨眼上进行大规模军演，让斯大林心里发毛，他担心日本对苏开战，背后插刀。

虽然在1941年4月，日苏就签订了“中立条约”，苏联表示不再援助中国，日本也表示不会跟苏联开打。

尽管如此，斯大林心里依旧没谱。

斯大林就给延安发报，希望弄清日本的真实意图，好做到心中有数。

在日本情报机构身居要职的中西功，是完成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1941年10月，中西功回到日本，首先给已经成为日本首相近卫文磨顾问兼私人秘书的尾崎秀实打电话核实。

但这时候共产国际在日本的间谍佐尔格被捕，30多名红色间谍被一网打尽，包括作为“佐尔格”小组成员的尾崎秀实。

由于这些人是在中西功回国前一周被秘密逮捕的，他并不知情。

在此情况下，中西功跟尾崎秀实联系，让他成为日本情报部门的怀疑对象，为他日后被捕埋下伏笔。

中西功是经验丰富，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风险？但是为了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他已经不顾个人安危了。

中西功并没有停手，而是继续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日本这次军演的详情。

中西功听说记者武藤癸二神通广大，经常获准在前方采访，他便向对方打听。

如果是别人打听，武藤肯定会有所保留，但中西功的公开身份是日本的大特务头子，他便毫无保留，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

包括海军舰艇已经在濑户内海开始集结，日军内部对日美举行谈判没有信心，以及谈判的截止日期是11月30日等。

得到这些信息后，中西功如获至宝，迅速返回上海，进行情报分析。

在分析了各方面的信息之后，中西功得出一个结论——日军即将南进，很可能对夏威夷美国军事基地珍珠港发动突袭。

中西功连夜将这一重大情报向延安做了汇报——日军将在12月8日（即美国时间12月7日，珍珠港事变的日子）开打。

延安把情报报给了莫斯科的同时，也报给了重庆。

重庆方面不敢怠慢，立即将情报发给美国大使詹森，而后传递到华盛顿。

非常遗憾，美国人一向不相信中国的情报搜集能力，不相信中方能获取到如此绝密的情报，罗斯福看后随手丢到了一边。

待“珍珠港事件”爆发，日本对美国宣战时，白宫的决策者们如梦初醒，追悔莫及。

也有人说，罗斯福是故意这样的，因为国内“孤立主义”正盛，美国对日开战阻力太大。

不让日本打疼，美国朝野是不许美军参战的。

无论怎么说，中西功弄到这一绝密情报居功至伟。

然而，他也为此付出沉重代价，那时就他被日本特务机构盯上，暴露风险越来越大。

中西功忠心耿耿，并未见好就收，而是抱着能干多久干多久，利用自己这些年在特务机关积攒的人脉，多搜集点情报。

1942年3月，一个密友告诉中西功，关东军宪兵司令部已经命令上海日军司令部将其秘密逮捕，并押送到宪兵司令部审讯。

这时候，中西功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然而他却不愿放弃。

他在满铁内部建立的情报网正在黄金运转时期，多存在一天就多搜集一些情报。

如果自己撤退，整个情报网就终结了，这意味着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对他来说，革命事业高于一切，自己的生命微不足道。

他非常坦然，终于被捕。

中西功本身就是特务头子，知道特务审讯的手段，让人毛骨悚然。

也知道特务机关决定逮捕自己一个重量级人物，肯定不是贸然的，沉默没用，辩解也没用。

特务们拿不到想要的东西，肯定会从肉体上摧毁自己。

所以他没有等敌人动刑，就在被捕第二天，承认自己“曾经为了物质利益给别人提供了一些情报”。

中西功坦然地说自己是红色特工，你们该咋办就咋办吧，反正日本就要完蛋，像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听了他的供述，特务欣喜若狂，他们都以为中西功是害怕遭受酷刑，才很识相地说出了一切。

中西功对事业忠心耿耿，为何如此经不起考验，要出卖同志？

其实不然，他知道被捕之后，敌人会无休止折磨自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自己意志坚强，可是敌人要用催眠术，自己会不经意泄密。

和中西功有同样担心的，还有隐蔽战线的同志。

郑文道是中国人，在三十年代打入满铁，负责是中西功的下线。

1942年7月21日清晨，日本宪兵队在上海拉都路（今襄阳南路）敦和里28号三楼郑文道家里逮捕了他。

郑文道深知中西功的忠诚，也知道他对整个我地下情报网的重要性。

因此他被捕之后，担心自己被催眠，说出中西功的秘密，决心自尽来保护这位日本同志。

郑文道被宪兵押上了吉普车，车行到江西路汉口路口的时候，郑文道趁对方不注意蓦地跃起，挣脱押解员，飞身跳下，当即头破血流，命悬一线。

经过抢救，郑文道转危为安。

可是在日军对他的审讯中，郑文道知道日军对“满铁”地下组织的内幕并不知情，不了解他与中西功的关系。

为了保护中西功和其他同志，郑文道再次自尽，送三楼纵身跳下，壮烈牺牲。

郑文道用他年轻的生命，保卫了中西功，也保卫了情报组织，牺牲时年仅28岁。

由此可见，落入敌人魔掌之后，仅靠意志坚强是不行的。

因此，为防止给组织带来巨大损失，让其他同志受牵连，中西功在被捕之前就给大家发出指令：我和你们天天联系报平安，一旦自己一天不跟大家联系，那就是我出事了，同志们立马撤离。

所以第一天，中西功只字未吐，是在给大家争取转移的时间。

第二天说了出来，同志们早就转移了，日军去抓人肯定会扑空。

此时，特务们发觉上当了，但为时已晚。

但是他们并没有放过中西功，在日本继续对他动用酷刑，希望能得到更多机密。

然而，中西功把审讯室变成战场，开始宣传革命理论，揭露日军犯下的罪行。

由于他语言表达能力超强，演讲逻辑性强，深入浅出，娓娓道来，竟然让在场的警察和特务听得入迷。

警察和特务忘了自己的角色，把审讯室当成了教室，把中西功当成了讲师。

每次审讯，中西功都会清清嗓子后，从容地说：安静，安静！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下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

这么一说，审讯室鸦雀无声，中西功开始口若悬河演讲。

审问者则像小学生一样洗耳恭听，甚至有人还拿出笔记本记录。

那些警校毕业的高等生过去被军国主义洗脑，此时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革命理论，顿感新鲜；再联系战事失利及国内百姓水深火热，怨声载道的无情事实，他们不但信念发生了动摇，也对被审者肃然起敬。

后来那些被“洗脑”的警察奔走相告，更多的警察和特务纷纷向上级打报告，希望争取机会，参加对中西功的审讯。

在法庭上，中西功如法炮制，让那些法官心悦诚服。

最终，中西功被法庭判处死刑，但他没有被处死。

原因匪夷所思，竟然是军部的人希望他写书。

原来被判死刑之后，中西功想在自己被枪毙之前写个回忆录，将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恰好被狱警和日本军部的人看见。

他们看完后就像看武侠小说那样爱不释手，于是就做出一个奇葩决定：把书写完了，再执行死刑。

中西功听了很高兴，他下笔如有神，写得更带劲了，每次都留个悬念：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一直写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他的书还没写完。

1945年10月，中西功终于迎来曙光，被麦克阿瑟下令释放。

时隔三年，他终于重获自由，等到了胜利的那一天。

中西功出狱后，梦寐以求回到中国，回到组织的怀抱。

然而由于身体原因，这一愿望没有实现。

他大半生的经历，都和中国有关；他的青春和热血，也献给了中国革命。

可以说，中国是中西功的第二故乡；不，是第二祖国。

临终前，他依旧忘不了中国，对家人说：“我真想去看看！看看那些街道，那些胜利的人们，他们真正有了自己的国家……”

二战结束后一直没能去中国看看，成了他心中的一大遗憾。

1972年，周公向中西功发出邀请。

接到邀请，中西功像个孩子那样开心，开始办理手续，打算踏上那片魂牵梦绕几十年的熟悉国土。

可是还没有等他成行，老人就被查出了胃癌。

1973年，63岁的中西功老人生命走到了尽头，他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日军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而中西功作为一名日本人，却为我军作出了重大贡献。

向这位战斗在隐蔽战线的日籍战士致以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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