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病与梅毒、结核并称世界三大慢性传染病，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仍有52万同胞遭受着麻风病的折磨。1958年，37岁的李桓英放弃国外优渥的生活，只身返回祖国。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她和同事们奔波在祖国的偏远山区，把一个个麻风患者“从‘鬼’变回了人”。

2023年底，由作家李琭璐撰写的纪实文学作品《苍生大医》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以详实的资料和生动的文笔，书写了大爱医者李桓英的百年传奇人生。

2021年初秋，时任农民日报记者的李琭璐接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的电话，询问她是否对写“时代楷模”李桓英的故事感兴趣。由于此前在工作中对医疗行业有较深了解，并对李桓英教授的事迹早有耳闻，李琭璐爽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然而，写作之路却殊为不易。为了尽可能地还原李桓英的人生历程和生平细节，李琭璐对李桓英的亲人和朋友圈展开了“地毯式搜索”，前后采访四五十人，包括李桓英的同事、邻居、亲属、学生以及在云、贵、川、鲁几个地方麻防战线的亲密战友……李琭璐甚至挖掘出李桓英教授在云南做麻风现场防治工作时的专车司机尹师傅。她告诉南都记者：“尽管已经过去多年，但尹师傅脑海中的李教授是那么生动，她是怎么说话的，她在车上是怎么打盹儿的，她是如何批评当地官员的，她又是如何给尹师傅带礼物的。这些源源不断的细节，在我们的深聊中不断浮现出来，令我惊喜万分。”

此时李桓英教授已年逾百岁，她的身体条件无法接受高强度的采访。好在中国科协多年前曾对李教授做过一次系统的资料采集，为李琭璐的写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除了采访之外，本书涉及的诸多历史背景和中国麻风病防治专业知识也让李琭璐花了不少案头功夫。

2022年6月，李桓英与本书作者李琭璐合影。

2022年夏天，李琭璐才首次在北京友谊医院见到了《苍生大医》的传主、百岁老人李桓英教授。与旁人回忆中那位果敢飒爽、雷厉风行，有时候甚至凶巴巴的女学者不同，李琭璐眼里的李桓英鹤发童颜，爱吃猪蹄和大鸡腿儿，高兴起来咯咯笑，像自家长辈一样可爱可亲。

2022年11月26日，北京友谊医院发布讣闻，世界著名麻风病防治专家李桓英于11月25日在京逝世，享年101岁。时隔一年，为李桓英树碑立传的这本沉甸甸的《苍生大医》正式与读者见面。李桓英生前救助过无数在绝望中挣扎的麻风病患者，她不仅给病人带来了治病的良方，也给他们带来了尊重与希望。她是首个敢于触碰麻风病人溃烂的脚的医者，也是首个提出消灭疾病的同时要保证病人福利的医者。她消除了社会上根深蒂固的对麻风病的恐惧和歧视，让患者得以回归正常生活。“云南西双版纳勐腊县南醒麻风村的患者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大夫，比我爹娘还要亲。”

正如李琭璐所写的那样：“爱人者人恒爱之。苍生大医李桓英，也受到无数病人的爱戴与怀念。”

南都专访《苍生大医》作者李琭璐

在采访中打捞她的人生细节

南都：在写《苍生大医》期间，你与李桓英先生做过哪些交流？她本人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李琭璐：因为在写作期间，李桓英教授已经是百岁老人，虽然精神还不错，但是因为身体原因，无论是当面交流还是其他方式，都是受到限制的。同时又赶上了新冠肺炎疫情，无论是社会管理，还是医院管理都很严格。我和北京友谊医院经过多次沟通，医院几个科室相互配合协调，最终允许我戴着N95口罩和李桓英教授见面。

那是2022年夏天，李教授的皮肤特别好，白里透红，一点儿都不像百岁老人，眼神很亮，目光如炬，和你说话时眼睛弯弯的，笑起来也很慈祥。因为之前已经采访过和李教授打交道共事的一批人，再见到李教授，有点感觉不一样，甚至有点反差。熟人眼里她很严厉，有时是急脾气，但我面前的她和家里慈祥的长辈没有差别。

李桓英教授在2022年11月，以101岁高龄离开了我们。

南都：《苍生大医》非常详尽生动地书写了李桓英的百年人生，为了获得这些具体的传记素材，查阅了哪些相关的文献材料？采访了哪些相关人士？

李琭璐：相关材料涉及较多，有涉及李桓英祖父和父亲的资料，她的祖父李庆芳是民国时期的文化名人，写有不少政论文章和诗文。不少诗写到了李桓英小时候的场景。李庆芳还在民国政府中担任过较高的文职。当时袁世凯政府拟定四时八节的规章制度，将正月初一定为春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李庆芳参与了起草制定节假日这件事。他在其中具体起到了什么作用，因为没有查到详实的资料，这一段就没有写入书中。李庆芳参与起草过民国的宪法，主编过报纸，他主编的报纸上发表过李桓英小时候写的作文和照片。李桓英的父亲李法端是较早去欧洲留学的中国人，写过一本《欧行杂录》，较为详细地记载了他前往法国留学的经历，当时主要是写给亲朋好友看的。这些一手资料，可以勾勒出李桓英的家庭情况和童年时的一些情景。此外，中国科协多年前曾对李教授做过一次系统的资料采集，采访了不少相关的人，有些人在我进行采访时已经离世。中国麻风防治协会潘春枝会长、李桓英教授的亲属佟颖华、同事袁联潮等人也提供了一些相关历史资料。

采访的人有四五十位，从李桓英教授当年一起在中央皮研所时的同事，到她的老邻居，她在云、贵、川、鲁这几个地方麻防战线的亲密战友，再回到友谊医院热带医学研究所麻风室的同事们，这些人认识李教授的时间不等，但也都超过十年了。

1988年1月，李桓英（前）和云南勐腊县地区皮防所同志一起步行前往麻风村

南都：在《苍生大医》的新书发布会上，你提到采访对象甚至包括李教授五十年代住集体宿舍时的邻居、她云南做现场防治时的司机尹师傅等等，这些人是如何被你“搜索”出来的？在采访过程中有没有让你惊喜的地方？

李琭璐：在采访前，我和李桓英教授的亲密助手袁联潮老师沟通多次。李教授在云南做麻风现场防治工作时间最久，其中有一个细节让我找到了司机尹师傅。当时李教授从世卫组织为云南西双版纳地区争取到了几辆丰台吉普车，以便基层麻防人员下乡做现场防治工作。我就紧接着问了袁老师，我说李教授后来也是坐着吉普车去麻风寨看病人吗？是谁开车带着她去？这样一下就锁定了尹师傅。

尽管已经过去多年，但尹师傅脑海中的李教授是那么生动，她是怎么说话的，她在车上是怎么打盹儿的，她是如何批评当地官员的，她又是如何给尹师傅带礼物的。这些源源不断的细节，在我们的深聊中不断浮现出来，令我惊喜万分。

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云南省怒江傈傈族自治州泸水县，为看望病人，李桓英使用当地村民自制的溜索越过汹涌的怒江。

南都：你是否曾到李桓英用短程联合化疗治疗麻风病的试点地区，比如云南省勐腊县曼喃醒村实地走访？在当地有什么收获？

李琭璐：很遗憾，因为采访和写作与疫情高度重合，我没有前往当地采访。不过，好在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之前去过几次云南基层，对李桓英教授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的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有一些感性的认识。通过采访当地的医生和李教授救治过的病人，了解到更多新鲜的内容，我把一手资料和各种相关信息进行整合，完成了这部分写作。

南都：《苍生大医》从采访到成稿经历了多长时间？这个过程中让你觉得最困难的地方在哪？是如何克服的？

李琭璐：这本书从采访到成稿共经历了两年多。采访和写作过程中最困难的，就是赶上了新冠肺炎疫情，受限很多。采访中我不断变换采访方式，比如视频采访、电话采访，书面采访等多种方式。另外还有涉及不少历史内容，需要查找大量相关资料，这也需要下不少功夫。

祖父的教育理念影响她一生

南都：本书的第二章“无问东西求学路”非常生动好看，鲜活地刻画出了在风飘雨摇的时代一个追求真理、锲而不舍的女学生的形象。这部分内容是来自对传主本人的采访还是来自知情者的叙述？ 为什么能做到对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事情记忆如此清晰、准确？

李琭璐：这段一方面来自传主本人的回忆，一方面来自相关知情人的叙述和相关历史资料。此前中国科协主导下对老科学家进行过资料采集，其中就有李桓英教授。当时她的思维还很清晰，对以前的事情记得都很详细。她的口述资料是写作最基本的依据。

这一章不仅写了她的求学路，实际上是从她的诞生开始写起。还涉及了她祖父和父亲的历史。她的家族史与中国近现代史是紧密结合的。在写作中，我不仅要写她的家族史，还要把她的家族置身于近现代史下来写，李桓英的祖父李庆芳与孙中山、阎锡山这些近代史上的名人，尤其是我党的一些领导人，都有过接触或交往。李庆芳为了民族气节英勇赴死，当时就受到我党高度评价。这也是李桓英一身正气的重要来源之一。李桓英曲折的求学之路也是和当时风雨飘摇的社会关系密切。原始资料有时是一鳞半爪，可能是几句简短的描述。我要把这些整合起来，拼接起来，形成有机的整体。把大的历史事件穿插其中，力图让李桓英的个人历史更有纵深感，让她有时稍显零碎的求学片段更加具有可读性。

南都：这本书里特别写到了李桓英的祖父李庆芳的故事，你认为祖父对李桓英的人生产生了哪些影响？

李琭璐：她的祖父李庆芳在民国就是一位很有社会地位的人。为她提供了较好的成长环境，让她能开拓眼界，见识了不少大场面。同时李庆芳是一位富有仁爱之心的人，办了很多学校，收养了一些孤儿，这让李桓英也成了一个很有格局的人，从来不是为了一己的利益去思考和奋斗。李庆芳鼓励她学德语，并引导她在日后走上了医学的道路。李庆芳对这个孙女并没有重男轻女，而是认为她是一个读书种子，非常着意培养她。李桓英对自己的人生不设限，这些也与她的祖父的教育理念有关。

1986年11月，李桓英（右）乘独木舟前往云南省勐腊县麻风村。

南都：《苍生大医》里几次写到，李桓英在接诊麻风病人的时候毫不恐惧，甚至亲自为溃烂的手脚做清创，而其他基层工作人员见麻风病人通常裹得严严实实。麻风病到底会不会通过接触传染？为什么李桓英有胆量来打破社会偏见？

李琭璐：麻风病人不会通过一般接触传染。为什么李桓英教授有胆量呢？这个问题在写作中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我想，一是因为她有医学常识，二是她有治疗的把握，她知道，通过接触传染的概率极低，一般需要长期接触，本身免疫力低，才有可能传染。另外她自己也说过，如果传染上了，正好通过这个机会让大家看看，治疗并不难，感染也并不可怕。同时，李教授想打破社会偏见，她知道，禁锢人们的其实不是病，而是人们对这个病的恐惧。

北京是她的起点，也是她的终点

南都：李桓英在医学校的老师曾对她讲，不要做“一人医”，要做“万人医”，你认为李桓英是否做到了这一点？

李琭璐：李教授的志向高远，这从她青年时便可窥探一二。在大学时，医学院的老师对她说要做万人医，而不是一人医，即用一种方法，推广开来，可以救治无数人，而不是具体地救一个人，那样影响就太小了。李教授以广博的知识，将医学基础研究工作延伸开来，既顺应了临床医学，又有公共卫生整体防治的思路。最终她实现了做万人医的理想。

李桓英教授从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毕业后，即在世卫组织开展印尼雅司病防治工作开始，接着到缅甸从事性病防治工作，后来她毅然回到祖国，首先从苏北地区治头癣开始，很快她正式开始走上防治麻风的征程，再之后，云南、贵州、四川、山东等地的麻风防治工作，在李教授的带领下开展得有声有色。

1990年4月，李桓英参加云南省勐腊县麻风村摘帽更名大会。

南都：李桓英在给这本书的题辞里写道：“我出生在北京（根）成长在北京，我是中国人，我的归属就是我的国家。我必须把最好的年华贡献给北京（祖国），我生活必须和祖国（北京）融洽。”应该怎么理解她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感情？

李琭璐：我觉得李教授的人生就像一个圆，从原点（北京）出发，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原点（北京）。

李桓英出生那年，也是北京协和医学院成立的那年，她家的院子离协和很近，隔了一条街。书里有意把这两件事写在了一起。因为北京协和医学院象征了中国现代医学的起步，李桓英最后也选择了医学作为终身的志业。小时候，李桓英就和妈妈逛过当时新建不久的王府井的东安市场，在那里的照相馆拍过照片。所以她说“根”在北京。如果算上她的祖父来北京的时间，就更早了，所以她是地道的老北京。

李桓英出生在北京，这里也是她学习、工作时间最长的地方。她的大多数情感和牵挂都在北京。虽然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在北京居无定所，但她也毫无怨言，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在哪个岗位，都兢兢业业把工作干好。

她还说，“我生活必须和祖国（北京）融洽”，我认为李教授的深意在于，祖国和北京无论何时需要她，她都会全力以赴，这是一种奉献和忘我的精神。

2021年8月，李桓英荣获中宣部“时代楷模”荣誉称号。

一位充满现代精神的独立女性

南都：作为一个为了科学奉献一生的爱国学者，一个一生都在“搞事业”的女性，你觉得李桓英的人生对当代女性有哪些启示？

李琭璐：最近春节档有一部热播的电影《热辣滚烫》，讲了一个女性克服重重困难改变自己的励志故事。让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李桓英。李桓英的一生，不仅是不断克服困难改变自己的一生，更是不断克服困难，改变无数麻风病患者的一生。李桓英虽然生于一百多年前，但她是一位充满现代精神的真正的独立女性。我觉得，她对当代女性可能有这样一些启示。

李桓英一生矢志爱国。无论是什么情况，她都坚定地与祖国和人民站在一起。有这样两个关键时刻，她做出了两个关键选择。一个是她已经在世卫组织干得很好，既有高职位，又有高薪酬，在这个时候，她看到钱学森等人回国的新闻，深受触动，毅然选择回到祖国，而不是和自己的家人留在美国，过一个看上去更加安逸的人生。一个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她的父母到香港来劝她去美国。她说，虽然遇到一些困难，但是在自己的祖国工作，比在美国工作更舒畅。

作家李琭璐

对今天的女性来讲，李桓英对祖国的这份挚爱，我认为是动人的。如今中国的国力比那时要强大多了，但不时也会有一些唱衰中国的言论，有些人会鼓吹西方的先进。但我们不应被这些言论所迷惑。当时李桓英在外国，虽然地位已经很高，但因为持一本过期的民国护照，被机场检查的人叫住按手印。这让她深感屈辱。如果你的祖国不够强大，无论你到哪里，获得了什么地位，都可能被人羞辱。李桓英当年体会到的道理，在今天依然不过时。

李桓英人生从不设限。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女性身份而给自己设限，告诉自己这件事只能男性做，女性不能做。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的，而是不断挑战新的目标，设置更难抵达的目的地。

她是世卫组织成立时就在其中工作的最早的华人之一。一个安逸的、令人羡慕的人生和职业生涯已经在前面招手。但她没有甘于如此，她想方设法要回到祖国，回到当时积贫积弱的新中国。而让她为世人所了解的防治麻风工作，其实是她即将退休时才开始从事的。在五十七八岁时，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她当时一是可以准备退休安享晚年，二是可以趁着出国热，去美国与家人团聚。这两件事，对于已经为国家奋斗了几十年的老专家来说，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依然选择到云南等地的深山老林中，去为哪些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麻风病人寻找治疗方法。

在现代社会，女性在谋划自己的人生和职业时，不妨参考李桓英，不要给自己设置过多的限制。勇于改变，敢于追求自己想过的人生。

除此之外，李桓英坚持独立思考的习惯、“一根筋”把事业做好的韧劲、不畏权势坚持原则的处事态度等等，也都值得我们今天的女性参考。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本文图片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