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大概是人类最为神奇的创造。中国祖先认为圣人无妄念，所以“至人无梦”；西方人则相反，古希腊的柏拉图就说“好人做梦，坏人做恶”。奥地利的弗洛伊德从精神分析角度研究梦，写了本《梦的解析》，认为梦其实是人的心理潜意识的折射；瑞士的荣格则进一步研究认为，梦能折射人“心灵深处的秘密”，是人格的显影。梦究竟是什么？天知道。

中国人虽然也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更喜欢用梦占卜吉凶。据说孔子常常梦到周公，于是就有人假托周公编了本《周公解梦》，中国的梦文化从此走向非科学的道路。庄子曾说“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诸葛亮在茅庐里一觉醒来，说的就是“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可见，中国人的梦里往往还包含着某种智慧和理想，这就有意思了。梦真是个好东西，鲁迅先生在一首诗里就呼唤过“你来你来，明日的梦！”

一、华胥梦

“人间无乐事，直拟到华胥。”可见这个华胥梦古人十分迷恋。据说华胥是伏羲氏的母亲，古有华胥氏之国，《列子》中有一段记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入水不溺，入火不热……”

看一看，这么一个理想中的安乐之地，不乐生，不怕死，水淹不死，火烧不痛，无拘无束，顺其自然，谁人不向往，陶渊明的桃花源都没得比，简直就是亚当夏娃的伊甸园啊。所以陆游才说“饭余一枕华胥梦，不怪门生笑腹便”；无怪乎苏轼志不得伸，就大呼“华胥梦断人何处”。

“至道不可以情求”，这是黄帝华胥梦后悟出来的至理，也许今天还可以作为宝鉴。

二、蝴蝶梦

蝴蝶，美丽轻盈，翩翩飞舞。中国人对蝴蝶情有独钟。前段时间给学生讲一篇台湾作家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男主人公的未婚妻在雨中出了车祸，轻轻飞起，像一只“永远的蝴蝶”。小说有一种感伤的美，一种美的感伤。中国神话中梁山伯祝英台死了之后也是化作蝴蝶斗斗飞的。

“庄生梦蝶”已经是中国文学中的经典梦境了。《庄子》中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不适志就飞起来做蝴蝶去，甚至弄不清是自已物化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自己，这是一个多么绚烂诡谲的人生之梦啊！从此，“庄生晓梦迷蝴蝶”也就成为后人最爱做的一个美梦。

宋玉在《高唐赋》《神女赋》中写楚顷襄王游览高唐，梦见天帝的小女儿并临幸了她，“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顷襄王的“巫山云雨梦”比庄子的蝴蝶梦貌似更美，实则不过是一次贾宝玉的“意淫”，早已失去了庄子那样的精神之韵。

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一篇《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演绎了一个“庄子试妻”的故事（非常有意思，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查一查），后来还被改编成了京剧（越剧、昆曲）《蝴蝶梦》（又名《大劈棺》）。关汉卿也有一个杂剧叫《蝴蝶梦》，不过讲述的是包拯梦见蝴蝶坠蛛网而生恻隐之心释放了为父报仇的王氏三兄弟的故事。

三、黄粱梦

南朝刘义庆的《幽冥记》中有一个“焦湖柏枕”的故事，说一个叫杨林的人在焦湖庙中枕着柏木枕头做了一梦，梦见自己与一高官的女儿结婚，过了几十年发达美满的生活。唐代沈既济的传奇小说《枕中记》可以看作“焦湖柏枕”故事的升级版，讲的是不得志的士子卢生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做了宰相，飞黄腾达，享尽人间富贵，梦醒之后发现黄粱尚未炊熟。这就是后人说的“黄粱一梦”。黄粱梦的故事当然是讽刺当时社会官场的黑暗和士子热衷功名。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当中也有一个《续黄粱》的故事，写曾举人中举之后在寺庙里梦见自己当宰相，梦境与《枕中记》中的卢生类似，甚至作品的主题也是高仿。

马致远有一个杂剧《邯郸道省悟黄粱梦》（简称《黄粱梦》），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钟离权为了救度吕洞宾，让他做了一场富贵梦，后来他犯法入狱，妻离子散，梦醒而悟。这个故事的内核与卢生的黄粱梦相类，区别是卢生梦醒空叹而吕洞宾梦醒悟道。汤显祖就更厉害了，他一口气写了四个梦，合称“临川四梦”（《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其中《邯郸记》演绎的就是卢生黄粱梦的故事。

黄粱梦里非人愿，一把痴心向水流。黄粱一梦，终究难如人愿，但是我们每个人何曾不在梦里。

四、南柯梦

上面提到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最后一梦《南柯记》写的就是著名的“南柯一梦”。东晋干宝的《搜神记》中就有南柯梦的简略记述。真正让这个梦闻名四海的是唐代李公佐的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写淳于棼在古槐树下醉倒，梦见自己变成槐安国的驸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与金枝公主结婚生孩子，荣耀一时；后来与檀萝国交战失败，金枝公主病死，最后失宠遭馋遣返故里，沿途破车惊醒，发现“槐安国”和“檀萝国”竟都是蚁穴，他从此“栖心道门，绝弃酒色”。

这个故事给人深刻的启示，尘世如蚁穴，富贵如幻梦，即使你的人生真的富贵了，到头来一想，也不过是一场梦。李白说过一段话“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不管是李白的“浮生若梦”，李煜的“魂迷春梦”，还是苏轼的“人生如梦”，中国文人一直在梦中浮沉，又在梦中了悟。而如你我凡辈，不过在梦中偶尔“会心一笑”而已。愿君早觉无生法，识破南柯一梦间。

但梦又是心心念念的理想，心心念念的人。行走人间，我们时时都在“撑一只长篙寻梦”，云踪月影，天长地远，一生一世，好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