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迹美女工作室(痴迷漆艺,这位东北90后继承了日本百年漆行)
发布时间:2025-02-09浏览: 次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编者按】在工业化兴起时,“手工制作”一度成为生产率低下、质量参差不齐的代名词。然而,到了工业生产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又开始厌倦由工厂流水线生产出的毫无差别和特色的产品,手工制品又恢复了活力。
“手作人”的使命是制作真正的手工制品。他们以贩售手工制品为生,以拥有卓越的手工技术为荣。
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推出“手作江湖”系列,挖掘隐秘在“手作”世界里的各色达人的故事,他们将智慧融入生活,也让手艺更加鲜活。
在日本,每年1月1日 “正月”这一天,家家户户的团圆餐桌上都会摆上丰富的传统菜肴,这些为节日庆祝制作的食膳就被叫做“御节料理”。
“御节料理”通常被放置在精美的多层漆盒内,这种漆盒有四角形、圆形、六角形、八角形,一层一层垒起来,代表着“福气层层堆叠”的美好寓意。
制作漆盒的工匠也会在外面绘上表吉祥的桔梗、菊花、松针、仙鹤和曲水,贴上精美的金箔和螺钿。

在日语里这种多层垒起构成的装载食物的盒子叫做“重箱”。《里芋菊花莳绘重箱》,作者为19世纪的漆艺家柴田是真。 维基百科 图
通常人们认为,漆器起源于中国,而流入日本后,漆器的制作工艺也得到了传承和发展。
如今在日本,虽然“御节料理”不如过去那么隆重,但不少漆行老铺仍然坚守着制作漆盒的传统工艺。
来自中国辽宁的“90后”陈博文就着迷于这门古老的工艺。为了这份热爱,他大学毕业后,独自一人前往日本,师从日本国宝级漆艺大师。
更为传奇的是,他被一家百年漆行赏识,将承继第七代社长的衣钵。
2019年,他成为上海世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金会的 “世久精工”非遗保护与发展计划落地的第一人。
他的故事从学艺开始,也在孜孜不倦的求学道路上,发现了古老工艺的传承奥秘。
“误入”漆艺世界的理科生
陈博文从小喜欢艺术,但却是一个极其偏科的理科生。高考填报志愿时,许多艺术院校都只招收文科生,差点断送了他的“艺术家”梦想,万万没想到那一年鲁迅美术学院竟破例招收了理科生,陈博文幸运地入选了。
第一次接触漆艺,就是在鲁迅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
按照学校规定,大学前两年,学生们主攻基础训练,到第三年才进行工作室分配。但正巧,工作室里有相识的学长,想着能早些学到点东西,不荒废大学时光,陈博文从大一开始就“混迹”在工作室里,帮着学长学姐打打下手,“偷学”些本事。
起初,陈博文对陶艺很感兴趣,干了两个月。有一天,一位学漆的学长找到了他,邀请他去漆艺工作室转一转。
“刚开始去的时候,真不知道漆艺是什么,只知道做漆很脏,常常弄得满手都是涂料,洗也洗不干净。”
带着好奇的心去一探究竟,没想到看到漆的瞬间,陈博文双眼却无法离开了,一种让人倍感“亲切”的质感深深吸引了他。“它不像陶瓷,陶瓷是生硬冰凉的,它的光泽是温润的,就像人的皮肤,有种让人想要触摸的冲动。”
陈博文抚摸着漆,深深地爱上了这种美丽,加上自己从小对手工细活很感兴趣,很快便一心扑在了工艺的学习上。

漆的光泽是温润的,像人的皮肤,有种让人想要触摸的冲动。 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外均为陈博文 图
鲁美四年,陈博文的大学时光几乎都是在漆艺工作室里度过的。
同时,恩师郭小一对陈博文的帮助也很大——她曾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留学过日本,从事中日漆艺的比较研究,学成后把从唐代流传到日本的漆艺技法又重新带到了中国。老师的倾囊相授为陈博文打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基础。
同时,郭老师的经历也让他对中国之外的日本产生了兴趣。他开始购买大量的日文书籍,去了解日本漆艺大师的作品,即便不认识日文字,仍然逼着自己去理解,去研究他们的技法。

与鲁迅美术学院恩施郭小一老师在京都
拜访日本“人间国宝”漆艺大师
漆,是一种从漆树皮层采集的乳白色黏稠性汁液。 庄子在《人间世》中有语:“漆可用,故割之”,是中国最早关于采割生漆的记载。
中国古代漆器的工艺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出现。到了夏代,木胎漆器不仅用于日常生活,也用于祭祀,并常用朱、黑二色来“髹涂”(是指将漆一层一层地著在漆器胎壁上的技术)。殷商时代也有“石器雕琢,觞酌刻镂”的漆艺记载。

陈博文作品
漆器造型典雅别致,色泽光鲜艳丽,再加上结实耐用不褪色等特点,曾深受王室贵族们的喜爱。
但到了唐代之后,由于制瓷业高度发展,瓷器美观和使用功能的大幅提升对漆器形成了巨大的冲击。直到今天,漆器几乎退出了大众生活,漆器工艺的传承也由此衰落。
“人们只知道漆画,却不知道漆器”,逐渐成为一种小众的艺术文化。

陈博文作品
不同于我国,在日本,由于特殊的饮食文化习惯,漆器仍然作为用来招待客人用膳饮茶的器具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
而日本对制漆工艺的钻研和发展,甚至让“日本漆器”成为了“漆器”的代名词——正如西方人称“瓷器”为“China”一样,日本通过海上贸易将大量漆器外销至西方,“漆器”曾一度也被称为“Japan”。
2015年从鲁迅美术学院本科毕业后,陈博文决定前往日本留学。他把想法告诉了拉扯他长大的姥姥,姥姥非常支持。
“我姥姥从小给我灌输的理念就是,长大之后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我来日本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好好精进这门技术。毕竟无论是材料上,还是技术上,这里都有丰富的资源。”
漆器的制作程序繁复,必须先“制胎”后“涂装”。制胎就是制作器型,器型完成后才能进行装饰。而漆器的装饰手法有很多,有“雕漆”、“雕填”、“镶嵌”等方式。

剔红,就是常见的一种“雕漆”装饰手法,在胎体上一层层涂堆到适当厚度再进行加工雕刻。图为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剔红双层牡丹纹圆盘》。 故宫博物院 图
“雕漆”是指在漆质干硬以后,在其表面进行刻花,有时为了加强厚度,达到效果,还会在漆面上“堆漆”。“雕填”则包含了雕漆和填漆两个步骤,先将不同配色的图案雕除,然后填上其他颜色,干硬之后再将之磨平,使得漆器的纹饰具有多种色彩的表现,更精致的装饰手法,还有“沉金”、“描漆”、“变涂”等应用。
至于“镶嵌”,则是在漆面上附贴不同材质的装饰,常见的如用贝壳所制成的“螺钿”,还有金箔银片的贴饰等表现手法。

“镶嵌”就是在漆面上附贴不同材质的装饰,常见的如用贝壳所制成的“螺钿”。资料图
2016年,陈博文来到日本,先在语言学校学日语,后考入东京艺术大学读研。研究生的导师是日本著名漆艺大师小椋范彦。
小椋范彦尤其擅长“莳绘”。所谓“莳绘”,就是利用漆的黏性,将金、银粉依照想要的图样,固定于漆器上的技法。
莳绘的纹样题材众多,技法也随着时代不断改良、推陈出新。江户时代曾是日本莳绘的全盛时期,出现过众多有名的莳绘师。日本的国宝中也有许多都是莳绘的作品,如诞生于12世纪平安时代的《单轮车莳绘螺钿手箱》等。

诞生于12世纪平安时代的《单轮车莳绘螺钿手箱》 ,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维基百科 图
小椋范彦师从被称为“日本人间国宝”的蒔绘大师田口善国。据说他为了学习蒔绘,尽管只有微薄的工资,仍勤勤恳恳在导师身边做了十三的助手,一直到导师去世。
谈起导师小椋范彦,陈博文内心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在他的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工艺大师应该有的样子。

小椋范彦的干漆割贝莳绘饰箱《彩波》 日本文化艺术财团官网 图
“我很崇拜他对待工艺那种纯粹的匠心。做艺术家,就需要每天折磨自己,一点点在磨砺中提高自己,并且这种修炼完完全全靠自律。”陈博文说。
但同时,小椋范彦也是一个自由开明的老师。他常常对陈博文说“做自己想做的,把想法说出来”。

陈博文与研究生导师小椋范彦老师(右)
经小椋老师介绍,陈博文得到了“人间国宝”漆艺家室濑和美的指点,虽然只有短短半年的相处,但在被称为“人间国宝”的大师身上,陈博文也深深感受到了手作的魅力。
他讲了一段自己与漆艺家室濑和美的故事。
“有一次,我帮室濑和美老师研磨颜料。研磨颜料是最闹心的。我就问老师,‘现在都有研磨机了,用机器磨不好吗?’,老师就说,‘你磨完了之后,就知道为什么我要你用手磨,而不用机器磨了’。于是我跟他一起磨,从下午2点钟一直研到晚上7点钟,我膀子都酸了,浑身大汗。”
“磨好后,他拿来了一碗机器磨的颜料,让我用这两碗颜料各刷一道,放进阴房里,明天过来看看效果。我照做了,第二天过来一看,果然,人工研磨出的颜料发色确确实实要比机器研磨的效果好很多,色泽更细腻。老师说,这是因为人工研磨的时候各个方向都受力,但是机器转起来之后,就会出现研磨不到的死角。”

陈博文作品《玉玲珑》

陈博文作品《春鹿》

陈博文作品《冬狐》

生动表现了“火狐踏雪”的场景。
成为日本百年漆行的“接班人”
陈博文刚到日本,在语言学校学习日语时,为了不想荒废技术,开始琢磨如何能够接触到日本的漆艺家。
漆艺家都得买材料吧,他想,如果能认识漆行的社长,兴许就可以结识一些漆艺家,但如何先认识到漆行社长呢?
“我自己就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知道买材料多么不容易,再加上国内一些代购的质量参差不齐,价格昂贵。我想既然有这个需求,为什么不自己来做代理的生意呢? ”
陈博文拿着一个“大订单”,找了三家漆行,但只有最后一家谈成了。播与漆行的社长箕浦和男先生接待了他。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场相识让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得益于过去大量书籍的阅读,陈博文对日本漆艺的了解让箕浦和男刮目相看,他被陈博文的求学精神所感动。
“他很吃惊我居然能记住这么多日本漆艺大师的名字,其中很多人都是他爸爸那一辈的老艺术家。而且在日本,其实也没有很多人愿意去学这门技艺了,他可能觉得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很少见。”
播与漆行创立于江户时代,距今已有220年,箕浦和男是家族老店的第六代社长。公司的经营内容覆盖高品质的漆器、漆艺工具贩卖,也开办漆艺教学班。据说,播与漆行与中国也颇有渊源,箕浦和男的爷爷曾在中国的武汉汉口开过一家分店。
“我那时候没什么钱买材料,所以没有办法做作品,箕浦先生就对说‘你到我这里做,我不要你钱,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看到他这么信任我,我觉得这件事必须给他干好。”陈博文回忆道。

陈博文(左)、播与漆行第六代社长箕浦和男及其夫人
社长有四个女儿,都已结婚了。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漆行库房的钥匙就交在了陈博文手里。社长对他说:“我今年70多岁了,能干到什么时候我不太清楚。要么你接我班,继续把漆行干下去吧。”于是,陈博文被选定为了播与漆行第七代的接班人。
在日本,家族企业往往由家中的长子继承,有时候也会传给养子或入赘的女婿。但把百年老店交给一个无亲无故的外国人,这样的做法的确不多见。
但信任就是这样,不需要复杂的人际关系,不需要建立在血缘的纽带之上,也许只是一片对待艺术纯粹的热爱,让人们之间建立了牢固的情感。

陈博文作品《秋獭》

陈博文作品

陈博文作品
把从中国诞生的艺术,再次带回到中国
在陈博文的生命中,一路走来,遇到过很多的贵人。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位就是姥姥。是姥姥鼓励他前往日本留学,并表示愿意资助他的学费。
然而,在他去日本的前一年,姥姥因为心肌梗塞突然去世了。

小时候的陈博文和姥姥
陈博文说姥姥是他的天,是他的避风港,是他的指明灯,姥姥用无私的爱为他打开了学漆的道路。为了纪念姥姥,他做了一个藏经阁,把心中所有的思念都埋藏在里面。

陈博文作品《藏经阁》

姥姥信佛,陈博文用这件作品来纪念姥姥。
不管是求学还是老铺经营,接下来,陈博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今的他,每天时间都不够用,马不停蹄的生活中,他没有忘记心中怀揣的梦想。
“也许这句话说的有点大,但我一直很想为中国的传统工艺做出点贡献。今年,我们的播与漆行与汇丰银行就在上海合作做了一个展览,把日本的一些漆艺工匠介绍到国内,去开拓国内的市场。”

陈博文还与朋友制作视频课程,在网上教授大家漆艺技术。
“我和朋友还一起推出了许多网络教学视频,教授国内学生基本的漆艺技术。如果有人感兴趣,未来来到日本留学或交流,我们播与漆行也能提供很好的老师和培训课程,帮助他们精进自己的技术。语言问题也不用担心,我们有中文老师,也有翻译。”
“在未来,我还希望能推出一本杂志,介绍漆艺市场内的最新消息,同时把日本漆艺相关的论文翻译成中文,与国内相互交流。”

陈博文从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的文化中得到了灵感。
陈博文有着“90后”的无畏与拼搏,但同时对中国文化的痴迷与自信也已融入到他的血脉里。
2020年春天,他从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的文化中得到灵感,结合日本漆艺技术创作了大型作品“参水猿”干漆造像。该系列项目也获得了上海世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金会的支持。

作品《参水猿》
“其实不管是雕塑、素描,还是陶艺、漆艺,它们都只是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目的都是想把自己内心的东西表达出来。技术之下人人平等,那拼什么呢?拼的就是创意,拼的就是想法”
“就像周星驰的电影里面说的那样‘只要你用心做了,大家都是食神’。”
责任编辑:徐颖
校对:刘威